<p class="ql-block">序</p><p class="ql-block">近日在家整理旧物时，竟发现了39年前读成人大专时的一篇作文。翻开已经泛黄的纸页，瞬间昔日的情景和亲人的音容在脑海中一一闪现。算来母亲离开我们已经38年了，不经意间这篇记忆母亲的文字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大约冥冥之中她老人家也在那边惦念我们了！于是便将这篇文字转记于此，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p><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寒假考试前接到姐姐的一封来信，告诉我们一个不好的消息：母亲在下床时不慎摔倒，致使左腿股骨骨折。虽已做了接骨治疗，但医治过程中母亲很痛苦，尤其是在她伤痛和寂寞难熬时就非常希望能够看到我们。可是当她暂时好了一些，就又叮咛姐姐，不要把她摔伤的事情告诉我们，免得为她担心而影响了工作和学习。但是，姐姐还是忍不住地写了信。</p><p class="ql-block">读着姐姐的信，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艰难地躺在病床上忍受着伤痛的折磨，仿佛看到了母亲削瘦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寂寞难耐的神色，又仿佛看到了母亲企盼孩子们能够来到身边的急切目光。可是即将临近的期末考试和千里之遙的路途，使我无法即刻就去探望，此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随着思绪的翻腾，勾起了我对一段往事的回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却还像昨日一样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那是号召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干革命”的年代，当时“老三届”的学生基本上都走了。由于学制的关系，留下了我们这一级又在学校多待了一年。可是，第二年我们并沒有能够幸免。到了该毕业的那些日子，学校、工宣队又轻车熟路地开始了“动员”工作，所谓“动员”不过是在下“最后通谍”。头一年姐姐下乡走了，现在又该轮到我了，本来生气就不多的家里就显得更加沉闷。母亲已经暗暗地流过好几次泪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们操心。对我来说倒没有什么，反正大家都一样，下乡的名早已报了，迟早总是要走的。可是想想等我走后，两位体弱多病的老人就只能由他们自己相依着在生活上互相照顾了，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忧。在家里虽然各人都有心事，可是当面都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只是默默的为我准备着行装。</p><p class="ql-block">要走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天下午几个同学帮着我去火车站托运行李，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家。一进家门只见父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见我回来急忙说：“快去医院，你妈住院了！”我吃了一惊，没顾多问就赶紧往医院跑。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只见母亲无力地半靠在病床上，眼睛微闭脸色苍白，鼻孔里塞着被血渗红了的棉球，床前的痰盂里也是一片血色。前几天刚从农村回来的姐姐守候在母亲身边。听见我来了，母亲睁开眼睛，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急忙问是怎么回事，姐姐说是下午你们刚把行李拉走不久，家里正准备做饭，母亲的鼻子里突然开始往外淌血。当时用棉球塞，根本就堵不住，堵住了鼻子，血又从嘴里往外流。家里人都吓坏了，在同院邻居的帮助下赶紧送到了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冷敷，好不容易才算把血暂时止住了。据大夫讲，是由于高血压引起的外出血，如果是颅内出血就有生命危险。听了姐姐的叙述我明白了，母亲的病是因为我们的缘故，精神上的负担使得她瘦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而终于病倒了。看着母亲无神的目光，我告诉她明天我不打算走了，等她的病好了以后再说。可是母亲突然焦急起来，声音微弱而急促地说：“你不要操心我，这里有你姐姐招呼着就行了，你明天还是走吧！”听着母亲的话，我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哽咽，母亲哪里是真心要撵我走啊！她是怕连累了孩子，不愿在当时那种环境中再给孩子们带来什么麻烦。为了不给母亲烦乱的心中再增添新的负担，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北去的火车，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带着母亲那忧郁的目光，开始了我走上社会独立生活的道路。</p><p class="ql-block">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事情淡漠了，但是这件事却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以致每每想起就感到内疚。现在母亲又病倒了，身体上的痛苦我们代替不了分担不了，可在精神上正是需要我们安慰的时候。十几年前我没能这样去做，那是环境的逼迫；十几年后的今天，再没有理由能够阻挡我去探望安慰病中的母亲。</p><p class="ql-block">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爱人在家也已准备妥当，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便踏上东去的火车，日夜兼程急切地想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第二天晩间下了火车，姐夫来接站，一见面他就说：“接到你们的电报，妈不知念叨起多少次，一个劲地摧我们快到车站来接你们。”到了姐姐家，我们就直奔父母床前，当我和爱人叫着爸、妈，孩子喊着爷爷、奶奶的时候，母亲清瘦的脸上露出了慈祥欣慰的笑容。</p><p class="ql-block">晚上我守候在母亲的床前，母亲这两年又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变成灰白色，眼窝显得更深了，嘴里的牙齿也更加稀疏，脸颊也陷了下去，身体显得那么瘦小，好像因为老了的缘故又缩了似的。由于母亲的腿上打着石膏，只能直直的平躺在床上，为了有利于身体的恢复，需要时常给她的四肢做做按摩。当我摸着母亲的腿时，习惯性的在小腿骨迎面位置按压了一下，皮肤表面便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我告诉她：“你的腿又肿了！”母亲淡淡地说：“可能是老躺着不活动的过，不要紧，慢慢就好了。”看着母亲小腿上迟迟不肯褪去的小坑，听着她不在意的回答，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p><p class="ql-block">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当时国家很困难，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而我们家又由于父亲因病提前退休，家庭收入大幅度减少，致使家里的经济状况更是难上加难。可是生活还得继续，除了家中开支更加节俭外，还得想办法开源啊，于是母亲开始在家里给别人看管小孩。母亲脾气好，照看孩子细心，加之我们放学后也可以帮忙，送孩子来的家长都比较放心，以致于上一个孩子接走后，很快就有人又给介绍过来一个。就这样母亲的辛苦换来了每月十几元的收入。为了多挣一点钱，母亲还不时地揽一些零星的针线活儿。记得那一年秋季，天气已经转凉，我们几个孩子的棉衣还没有顾得缝补拆洗，一位老乡又送来两件需要拆洗的旧棉衣。母亲白天要忙着做饭，看孩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就只好放在晚上来做。为了把别人家的棉活尽快赶出来，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冻，那些天母亲就没有睡过囫囵觉。常常是我们一觉醒来，母亲还在就着灯光做活；早上起床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在了摊开的棉衣前。晚上由于灯光昏暗，母亲时常要站在灯下做活，有时站累了干脆就跪在椅子上。有一天母亲坐在床上说是腿痛，让我帮着捶捶，无意中我在她的小腿上按了几下，便很明显地出现了一串小坑，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当时的人们都懂。当我指给母亲看时，她不介意地笑了笑说：“不要紧，慢慢就好了。”可我知道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形成的。打那以后，我时常没事时就去给母亲捶捶腿，顺便在小腿上按一按，看看浮肿消了没有。也就打那以后，母亲的腿落下了神经痛的毛病，疼起来时常使她行走不便，坐卧不安。看着母亲整日劳累，我时常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呢？长大了好帮着家里做事，帮着家里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好让母亲不再受这么多的苦和难。可是当我真的长大以后却又远离了这个家，当年父母为我们付出的心血和恩爱，真正报答了多少呢？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还能报答得了吗？</p><p class="ql-block">来到姐姐家，正逢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我和爱人上街买了些过节之物，一来孝敬父母，二来大家在一起过个团圆年。母亲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光是这来回的路费就够你们开消的了，还花这么多钱买东西，省着点别大手大脚的。”我说：“你放心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来看望你们，手头还能不松番一点。还是过去你讲的‘穷家富路’吗。”母亲说：“我什么时候给你说的话，你还记着呢。”说着我们都笑了起来。是啊，母亲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呢？仔细算来也近二十年了。</p><p class="ql-block">那是在“文革”初期，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学生们也开始掀起了全国革命大串联。这种“经风雨，见世面”的革命行动，对于我这个没出过家门，甚至连火车都没有坐过的穷学生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当时好多同学都已经结伴走了，我也是心急火燎的，可是出去是得要花钱的，虽说坐车不要钱，总还得要吃饭呀！家里那时的经济状况好了一些，可是也没有这笔额外的开支啊，况且姐姐前几天也是外出串联，家里有点钱也已经被她带走了。思来想去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向母亲提出想去串联的要求。母亲不答应，她说我年纪小，跑出去家里不放心。我争辩说：“还小哪，都十五岁了。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出去，要走是找伴和同学一起走，哪能出什么错呢？”母亲还是不答应，我只好垂头丧气的又到大街上看大字报，捡传单，瞅热闹去了。第二天母亲问我出去串联还能找到同学做伴吗？我说都走的没几个人了。母亲说：“我给你借了十几块钱，你要想出去的话，就去找几个老实点的同学做伴，千万不要给我惹出乱子来。”我一听喜出望外，激动的连饭也顾不得吃，急忙跑出去找同学。那天为了办火车票，我们几个人在火车站排队熬到半夜。外出串联临走时，母亲又揭开床头的褥子拿出五块钱给我装上。我知道这是家里当时仅有的一点生活费了，我怎么还能再拿呢？可母亲还是坚持要我带上，她说：“出门不比在家里，过去你姥爷就常说‘穷家富路’，你多带上点，出去方便些。家里好凑合，没有了我再想办法。”就这样带着母亲给我的二十元钱，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也是终生难忘的长途“大串联”，开阔了眼界，见了世面，受益匪浅。</p><p class="ql-block">“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老话，是人们形容苏杭地区的风景秀丽，物产丰富，生活优裕，恰似人间天堂的誉美之词。当我看到母亲含辛茹苦操劳一生，在年迈之时终于来到了这里，但还没有顾得上好好领略一下这人间天堂的大好景色，却遭此不幸躺倒在了病床上，心中甚是感慨。记得对于父母亲跟随姐姐到南方共同生活的事，在我们家庭之间还有过一些争议。</p><p class="ql-block">当时姐姐因工作调动，她打算把父母亲也一起带走。我爱人不同意，理由是老人应当跟着儿子一起生活，否则要让外人笑话的。当时我也是这个意思，按道理老人应该在我这里，由做儿子的来照顾赡养。可是在听了姐姐的意见后，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实际情况出发，姐姐要去的城市生活环境、医疗条件等都要比我们这儿好很多。如果父母亲继续待在我们这偏僻的山区小城，虽然在情感上无可挑剔，但在生活和医疗等诸多方面确实是不如人意。我们为什么不能让父母在晚年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呢？经过一番争执，最终还是同意了姐姐的意见。</p><p class="ql-block">二位老人就要跟着姐姐走了，一天母亲从身边拿出一个小纸包交给我爱人，打开后原来是一枚细细的金戒指，我爱人不知所措地递给了我。看着戒指我想起小时候在家时曾经见过，也听母亲说过，这还是当年姥姥在世时留给她的。在我们家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舍得把它变卖掉，可现在母亲却要留给我们，我当时也真不敢接，就对母亲说：“你还是自己先收着吧。”母亲说：“这是留给儿媳妇的。”接着她又对我爱人说：“你到咱们家来，我也没给过你什么。我老了给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住在这儿还尽给你们添麻烦，我这就要跟你姐姐走了，留下这个戒指权当做个纪念吧。”听了母亲的话，我们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只好收下了母亲这份珍贵的纪念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假期眼看着一天天过去，母亲也时不时的算着日子。看着母亲还没有痊愈的身体，我真想在她身边再多伺候几天。可她总是说：你们都是有单位管着的人，我这里有你姐姐她们守着，你们不用担心，不要耽误了你们的工作和学习。母亲的心思我理解，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在我们离开时对父母亲说些什么呢？离别的话说多了怕引起二位老人难过，可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吧，好做难呀！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该向二老道别了，我和爱人孩子站在他们身边，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只勉强说了句：“爸、妈，我们走了，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有时间我们再来看你们……”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看到二老的眼眶已经泛红了，而我自己的嗓子里也感到一阵发堵。就这样我们匆匆告别了亲人，又踏上了西去的火车。</p><p class="ql-block">回来后我立即写信给姐姐，告诉我们平安到达的消息，以免亲人们挂念。没过几天就接到了姐姐的回信，信上说：母亲受伤的腿做了拍片检查，股骨头处已经愈合，接的比较理想，打的石膏已经取掉了，行动也稍微方便了一些，让我们放心。信上还说，自从那天我们走了以后母亲很难过，一连几天都流了泪，眼睛都肿了，虽然她们不断的劝说，但也不起作用。母亲对她们说：你们就甭劝了，说也没用，你让我眼泪流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读着姐姐的信，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多年来埋在心底里对母亲的感恩之情化成了滾滾热泪。流吧，忍不住就让它流出来吧，儿子对母亲的养育之恩是永远也没法报答完的！</p><p class="ql-block">（由于受字数限制，对原文做了少量删减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