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回乡记(下篇)

子君

<p class="ql-block"> (接上篇)</p><p class="ql-block"> 李文俊当了两年民办教师后,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浪潮,机遇第一次来到他身边。那时候县、区、公社干部每月大部分时间住在乡下,县委书记也要和贫下中农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公社新来的书记姓陈,是湖北农业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从农技员提拔起来的,擂鼓台大队是他蹲的点。他和李文俊搭伙住在一起,盖同一床棉被。令这个公社书记吃惊的是,李文俊一手钢笔字正楷、仿宋体都似刻出的字帖一般漂亮,写的文章也无比精彩,让陈书记自愧不如。他要李文俊写了几篇新闻稿件,他带去交给县委宣传部刘干事,在《夷陵日报》都刊登了,其中有一篇是写山区农村供销社《深山便民店的四姑娘》被《湖北日报》选中发表在头版上,引起西山县的轰动。</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陈书记把李文俊调到公社去当通讯员,并送他到县里参加几次通讯员骨干培训班。从此,宝龙区的宣传报道工作有声有色,全夷陵地区都知道西山县有个会写新闻报道的李文俊。宝龙区是西山县委工作的联系点,县委书记经常下乡蹲点,陈书记就派李文俊陪同县领导同吃、同住、同劳动,及时进行新闻宣传报道,县领导都十分喜欢这个年轻、有文笔的小伙子。</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陈书记被提拔到县东边一个大区当区委书记,陈书记准备给李文俊转为干部带走。不料出来一个打横锤的人,这个人是从部队转业回来当公社武装部长的孙长胜,他坚决不同意让坏分子子女转干当革命接班人。陈书记很冷静的处理了这件事,直接推荐李文俊去夷陵师范学院念书,让李文俊离开了宝龙区走出了擂鼓台。</p> <p class="ql-block">  李文俊工作后又到省委党校读了一年本科,边工作边进修取得了硕士学位。到一个山区县当县委副书记、县长等职务。这个在农村长大受过苦难的李文俊,最知道基层民众的疾苦。立足扎扎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的原则,对人态度和蔼、说话谦虚、严于律己、把上下级关系搞得十分融洽。几年后调任到县级市当市委书记。再过几年后当了市级副市长、常务副市长。韶光似箭,转眼到了夕阳无限好的年龄,昔日笔杆子的小李,也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领导退休了。</p><p class="ql-block"> 李文俊很少回家乡,或因工作到了西山县,也被县里的干部包围着。李文俊为了给冯绪德的儿子安排工作,委托一个贴心可靠的县领导帮忙,这个县领导立即安排冯绪德的儿子到县交通局上班。不料被冯绪德知道后,撵到县交通局办公室硬把儿子拉回了家。并对儿子说:“老一辈人的事,你们下一代人不要掺和,有本事跟李叔叔一样,去考大学、写文章,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县领导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李市长,李市长只能皱着眉头苦笑了几声作罢。</p><p class="ql-block"> 冯绪德最大的埋怨是自己的儿女没有本事,不听他的话没有好好读书。他经常给儿女们讲李叔叔和他在擂鼓台的往事,但是儿女们都认为他是在讲故事不屑一顾。因农村学校越办越少,一个宝龙镇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初级中学。由于就读的学生很少,有点本事的老师都进城去了。乡村已经没有书香气息,只有挣钱、喝酒、赌博的风气弥散。年轻人都奔向城市打工,在田地劳作的都是冯绪德这一代的老年人,他们俨然成为了农村的主要劳动力。</p> <p class="ql-block">  李文俊心中还是放不下冯绪德,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绕道几十公里到冯家槽去看望他。去的那天,天色已晚,冯绪德的儿子、女儿都在家中。冯绪德和妻子在山沟放牛,离家并不远。但是,任凭女儿在山头上呼喊,他就是装聋作哑,不应答女儿的呼叫,也不准妻子搭腔。一个人静静坐在岩石上,卷着旱烟吧嗒、吧嗒地抽得青烟直喷。李文俊明白冯大哥是不愿见他,只好连夜赶到西山县城,那里还有许多官员在等他喝酒。冯绪德这次彻底伤了儿女们的心,他们不明白老爹为什么要这样?冯绪德还是那句话:“路要自己走,才能像李叔叔那样走得正、走得稳。”女儿对爹彻底失望了,负气随儿时的青梅竹马到深圳打工并安家了。儿子最后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乡镇干部,终于也离开了冯家槽。</p><p class="ql-block"> 冯绪德期待着自己的最后努力,他强行把孙儿满娃子带回家,坚持风里去、雨里来接送满娃子到宝龙镇小学、初中读书,晚上逼满娃子练习钢笔字、毛笔字,并把珍藏李文俊父亲的那几箱书和新买的一些教科书,让满娃子通读几遍。尽管这样,满娃子还是没有考上县高中。冯绪德劝导孙儿不要气馁,要立志向李爷爷那样发奋自学,多写文章,多写通讯报道,多投稿,多参加劳动,定会有出头之日的。冯汉斌还租了别人荒芜的十几亩土地专门种植蔬菜,和老伴、孙儿在黄土地上挥汗如雨、辛勤耕耘着。他坚持认为只有这样,满娃子才能成人、成才、成大器。满娃子也常常钦佩爷爷的精神和毅力,听爷爷的话在家中老老实实做事,认认真真读书,坚持写诗歌、小说、散文,成了西山县出名的业余作者。经常在《香溪河》杂志发表作品。但就是没有伯乐来发现他,也没有一个领导来关心他、鼓励他。他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县委书记和镇党委书记来乡下住过,到冯绪德家里来的最大的官是西山县文化馆汪馆长和县文联创作室蔡主任。这些人来的目的都是挖掘李文俊过去的故事和民间艺术、风俗。每次来冯绪德都盛情款待,把最好吃的东西都端上桌来,希望他们能把满娃子培养走出冯家槽。</p> <p class="ql-block">  李文俊回乡了。他在外甥忠娃子开的比亚迪越野车护送下,一个人回乡了。他先去擂鼓台父母坟上烧香、磕头、上坟。父母的坟墓先前是姐姐花钱合到一起的,还打一座二层墓碑。搞好以后他给姐姐钱,姐姐没要,说李家祖屋是她卖的,爹娘的墓碑钱理应由她出钱。李文俊站在坡上放眼望去,擂鼓台原先的古驿通道大多已经淹没在山林草丛中,过去的兵寨、商铺都已成废墟,许多地方变成了田园,曾有过的繁华已灰飞烟灭了。他想回老屋去看看,父亲曾说那是块风水宝地。当年他离开擂鼓台后,是姐夫做主把老屋作价伍佰元卖给了生产大队。过了几年生产大队解散,老屋让公社一个干部买了,但他还想回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李文俊从山坡林间走到老屋,老屋还在,只是院子扩大了,旁边建有一栋二层的水泥楼房。他走的时候栽下的那颗大拇指粗的桂花树,已长成小水桶粗,蓬径达十几米的茂密大树了。绿树枝上还挂着少许没有凋谢的银黄色花蕊,隐隐传来暗香。他站在院落中间,老屋走出一个背有点驼、牙齿掉光、步履蹒跚的老婆婆。他问这个婆婆:“您是这家的主人吗?”“嗯”“您们是哪年买的这处房子?”老婆婆闷着算了一会说道:“八几年吧,那时候老头子还没退休。”“您老头子姓什么呀?人在家吗?”“我老头子姓孙名长胜,今年春上到坡上去住了。”老婆婆指着屋后坡地一座新坟说道。李文俊一眼望去隐约可见石碑上刻的几个大字和穿着军装的遗像,全身似电流击过般颤抖发麻。从眼前这个佝偻的婆婆身上,怎么也难以联想到当年那个孙家漂亮媳妇的模样。李文俊指着新屋问道:“盖新屋啦,怎么不把老屋拆掉呢?”“嗯,新屋是儿子住的,这老屋不能拆,我老头子说了,这是块风水宝地,走出了一个当大官的人。早晚我们的后人也要出去当官的。”李文俊黯然了,已经再无心情进屋去看了,道了一声“谢谢您呀,婆婆!”扭头走了。老婆婆在身后连忙留他“进屋喝口水,再走撒!”李文俊渐渐远去,心中知道这是个一生心地善良的女人。</p> <p class="ql-block">  李文俊上了越野车,车前面坐着他和开车的忠娃子,后面载满了他从超市购买的烟酒、点心、茶叶、羽绒服、鞋等,就好像搬家一样,塞得满满的一车。越野车在乡村水泥道上弯弯路窄,缓缓行驶,但他已经很满意了,这些路都是李文俊当年用赤脚丈量过的地方。不一会就走到大路上了,忠娃子提快车速飞奔,可一个急刹车把李文俊吓了一跳,只见前面停了一长串农用蹦蹦车(一种机动三轮货车),上面堆着烟叶和苞谷,因前面公路扩宽重新填打混凝砼封路了。那些开蹦蹦车的农民司机非常气愤,正和修路的包工头吵架:“你们这是故意封路,应该是半边施工半边通行。”那个包工头抽着烟、昂着头,根本不理会他们,态度非常傲慢。气的那几个农民司机大骂“傲个屁,不就是你小舅子当书记,沾了李市长的光修这条路,包了个屁大点的工程,挣几个臭钱就王八的眼睛不认得人了。”把那个包工头惹火了,转身开了一辆装卸车横在路中间,不理他们的怒骂走人了。那几个农民司机只好一边谩骂一边调转车头另找出路。李文俊知道,这条路是他在退休前,西山县交通局找他审批的,因和农村的村村通公路政策不矛盾,只是增宽为双车道而已,缓解农村交通困难是应该的。没想到把自己给拦住了,他要外甥另找一条去冯家槽的路。</p> <p class="ql-block">  绕了十几公里山路,一路颠簸,终于在吃午饭前到了冯家槽。冯绪德正和满娃子在堂屋中间装红辣椒的包箱,地上堆满了红彤彤的“材辣椒”,这种红辣椒过去西山县没有,是引进的新品种,适合山区半高山地种植,长得细长、光滑、发亮,最方便长途贩运。李文俊突然出现在大门前,让冯绪德爷孙俩非常惊异。冯绪德放下手中的辣椒,眯着眼睛凝视着李文俊好大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大、大稀客哟,李市长,您、您请屋里坐。”李文俊站在门口不进去,双手抱在怀里,调皮地抬着头望堂屋正中间那副“厚德载物”四个大字,不理会冯绪德的招呼,弟兄俩就这样僵持着。站在一旁的满娃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们说道:“两个爷爷太有意思了,就好似两只斗架的公鸡,哈哈哈……”两个爷爷都被笑红了脸。最后还是冯绪德先投降了,“好、好、好,我的好兄弟李文俊,快进屋里坐。”李文俊高高长长地拉着长音“唉——”应许着进了们。李文俊在满娃子支持下赢了这一仗,忠娃子在外面搬东西,他就和满娃子装箱子,冯汉斌的老伴从厨房出来赶紧沏茶,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还是冯绪德提醒她:“老婆子,快去弄几个下酒菜。”</p> <p class="ql-block">  吃完午饭以后,李文俊取出一台手提电脑送给满娃子,满娃子很高兴,但不一会就惆怅说道:“李爷爷,我们这里有线网络差得很,信号不好。”李文俊笑道:“孙娃子,我已经给你配好了无线网卡,只要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能上网。”满娃子乐呵呵地对爷爷说道:“哎,我要少爬格子纸写稿了。”喝了一阵茶之后,兄弟俩拉开了话匣子。“文俊,退休了?”“退啦!”“哎,无官一身轻呀!”“是的。”“那这次回来干什么?”“回来看老哥撒!”“我一身贱骨头,有屁的好看头?”“嗯、嗯,我要看!我要看!”“你去擂鼓台了吗?”“去了,也给爹妈上坟了。”“那去老屋看了吗?”“也去了。”“那你知道是谁买了那老屋吗?”“知道了!”“哥对不起你,没有保住那老屋。我那时候虽然缺钱,也还是去争了,但争不过人家武装部长。”“算了,哥莫把这事放心上了,风水轮流转,过去的事就算了。”“那我还想上擂鼓台岩上去砍柴、挖药、放羊、唱山歌。”“去撒,这越野车就是专门来拉着我们转的。”“你准备玩几天?”“一直玩到你撵我走为止。”“嘿,你舍得君临天下的高楼大厦吗?”“哈哈,大哥你还知道我很多呢!”“那是当然,我知道很多。有的官不知道怎么为官,但是你知道,是个好官。只是人们传说你在官场很会打太极拳。”“呵呵,我也知道,大哥不找我的麻烦,委屈自己的原因都是为了你兄弟做个好官。只是听说大哥越老性格越倔强!”“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们兄弟能守住自己的家园就行了。你当过了好官,以后你是民的时候,要带大家做个好民。过去当官老了回乡,都能主持一方政事,传承文化呢!现在不能指望了。”“那大哥就随弟弟进城享几天福吧。”“嗯嗯,我不去,我要坚决守护着这块净土,守着满娃子实现我的梦想,不相信这座大山再也走不出李文俊了!”</p> <p class="ql-block">  李文俊无言以对,站起身来走出门外,看着壁立千仞的五指山山峰,似一道屏障遮住了远方的天空。冯家槽的山川田野呈现一派丰收景象,苞谷、烟叶都已收罢,搭在木架上的猕猴桃正在成熟,屋后那两颗柿子树上的柿子正由黄转红。李文俊感想着:眼前的这些加起来也抵不上城里一套房子的价值,人的梦想远远不是温饱的问题,而是精神价值体现的问题。他不忍心去毁灭冯大哥的梦想,但他知道,当代社会的高速发展,社会财富的两极分化,文化、教育体制的沉疴,从大山深处是无法走出他这样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俩兄弟带着满娃子一起去擂鼓台岩包上。俩弟兄坐在车后面听忠娃子放歌曲,李文俊突然问道:“大哥,我们到岩包上对着沟壑去唱歌吗?”“唱呀,我们还要大声唱!”“那我们都快七十岁的人啦,还唱哥呀、妹呀!让后辈们听了会笑话我们的。”“那好像唱山歌,不唱哥呀、妹呀没有劲呢!”“嗯,那今天兄弟教你唱首有劲的歌”“唱什么新歌?”“不是新歌,是金庸书上的歌。”“金庸书上的歌?”“嗯,笑傲江湖,沧海一声笑。忠娃子,你知道这首歌吗?放给我们听。”不一会儿,越野车内响起了“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哈哈,文俊,这首歌我听过,也会唱。”“大哥会唱?”“会唱。”“那我们一起唱吧!”“唱!”“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苍声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啦……啦……”俩兄弟手拉手尽情地唱着、拍打着,俩个老人唱得热泪横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