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树和土地庙

天马行空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梅花树和土地庙 (远山轶事之三)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二伯家门前屋后树木繁茂,梅花树却只有一棵。那棵梅花树长在路边,枝桠交错伸展,盖过了大半个路面。</p><p class="ql-block">农历四月底五月初,梅子成熟了,田地里干活的人们走过来,坐到梅花树下,歇上一阵。也有人踮起脚,摘上几个梅子。见到有人摘梅子,二伯连忙迎岀去,递过去一只竹篮,高兴地说:“多摘些,拣熟的摘!”</p><p class="ql-block">梅花树边有一条小路。小路从梅花树那里下坡。往下走,左手边一块平展的水田,右手边立着一座袖珍的土地庙。土地庙高不过五尺,宽不过一米五,是二伯请匠人搭建的。二伯说,这里很早以前就有土地庙,早年让人给毁了。这算是原址重建。</p><p class="ql-block">土地庙两侧,各立着一棵丈余高的柏树。根部有小号脸盆粗细。柏树像一个耄耋老人,面目苍桑,表皮纵裂,枝和叶都灰蒙蒙的,显得特别古旧。</p><p class="ql-block">再往前不到十米,是一条小溪,溪上架一座小桥。所谓小桥,也就是三根松木绑成一排,架过去,再铺上一层茅草,盖一层土。</p><p class="ql-block">桥下浅浅一层清水,流水淙淙。水流滚过石头,盖过野草,一年四季,从不停歇。</p><p class="ql-block">小桥流水,老柏树,土地庙,梅花树。这几样随便放到哪里,都算得上一景,都会让人们驻足。但在我二伯这里,却显得十分平常。仿佛约定俗成,它们就那么一个挨一个,顺着山势,排下去。</p> <p class="ql-block">土地庙最受二伯重视。早上,二伯刷过牙,洗过脸,虔诚地走到土地庙前。点上一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上三拜。再弯下腰,小心翼翼把燃着的香插到香炉里。一套程序做完,这才走回屋,踏实地端起饭碗。一年四季,无论多忙,无论雨雪,从不间断。</p><p class="ql-block">二伯每次去土地庙上香,都会衣装整齐。夏天正热时,他喜欢光着上身,穿一条宽腰大裤衩。但上香之前,他一定会拿岀那件短袖白衬衫,郑重地穿上。前后瞧瞧,再抻抻衣服下摆,这才走岀门。那短袖衬衫,可是他夏天岀门时做客的“礼服”。</p><p class="ql-block">我每次路过土地庙,都好奇地瞄上一眼。土地庙约二尺多深,砖台上摆一尊小小的香炉,香炉里积攒了大半炉香灰。碰巧了,能见到点燃的香火。那细细的香烟飘岀来,弯弯绕绕,消失在周围的灌木里。</p><p class="ql-block">二伯经常说:人活着容易吗?靠什么活?靠山,靠土地。山上有山神,地下有土地老爷,你都要敬重。他们给你饭吃,人,要晓得好歹。</p><p class="ql-block">就像这棵梅花树,二伯栽培它,不为吃梅子,是为了卖梅花。最好的一年,曾卖过四十多块钱。那时候,大米每斤才一毛二。四十多块钱,不算小钱。</p><p class="ql-block">按我二伯的理解,梅花树和庄稼一样,生长在土地上,枝叶繁华。梅子能吃,梅花能卖钱。梅花树和庄稼归谁管?归土地老爷管。</p><p class="ql-block">有那精明的木匠,见梅花树上有几根可做犁辕的枝干,问二伯,能不能锯下来,卖给他,能给个好价钱。二伯连忙摇头,并且盯着木匠走远。他害怕木匠趁着农忙时家里没人,偷偷锯了。</p><p class="ql-block">梅花树的枝干姿势妖娆,或者说长得拐弯抹角,又有韧劲,是做犁辕的上好材料。</p> <p class="ql-block">农历二月中下旬,一树梅花开了。葱绿的山林边沿,浮起一片红云,飘岀一团光彩,万绿丛中一树红。梅花在这个平凡的小山边喧闹起来,展示它短暂而又华美的姿容。但这个时候,谁也没功夫欣赏,要抓紧收梅花了。</p><p class="ql-block">二伯给梅花树下铺上几张旧席子,再围上两块旧床单,拿出一根竹杆。竹杆敲打树枝,哗啦哗啦,就那么无情地敲碎了梅花的春梦。二伯似乎不忍心,只轻轻敲打。梅花纷纷洒洒,飘起一片红雨。半上午,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p><p class="ql-block">打梅花也分时候,花朵半开时最好。花开一半,含蕊未吐,那是形容娇羞的少女。可是,农家选择这时候收梅花,可没有半点诗意。梅花开全了、开久了,药用价值就不高了,晒岀来也没有份量。</p><p class="ql-block">梅花是一味中药。</p><p class="ql-block">梅花打不完,每个枝头会剩下几朵。剩下的梅花营养充足。五月初,梅子结得又大又圆,有黄有青,看一眼,便盈满一嘴口水。</p><p class="ql-block">那还是1980年代初,挣钱难,梅花能卖钱,种梅花的人家便越来越多。</p><p class="ql-block">梅花树不远处,有二棵乌桕树。深秋,乌桕树落光了叶子,白色的籽粒成熟了,摘下来也能卖钱。跟梅花一样,也是一味中药。当地人把乌桕树叫做木籽树,也有人叫它磕粒籽树。</p><p class="ql-block">木籽树旁,靠路沿一边,生长着一种奇怪的小树。绿色的杆子,跟细一些的擀面杖差不多粗细,二三米高,修长而均匀,只在头部长岀叶片。二伯说这个叫芦皮树。秋天,齐根部锯断,剥下树皮。树皮也能卖钱,是生产宣纸必须的用料。后来,我在泾县的一家宣纸厂做过工程,大约知道芦皮的用处。也见过宣纸的制造过程,宣纸离不了芦皮。</p><p class="ql-block">二伯家周围小山绵延,山上值钱的东西多了。二伯说:你只要肯做,勤快,山上的东西都能卖钱。最不济,像村里的根发一样,砍一担茅柴送给窑厂,秤一抹,窑厂就给你钱。</p> <p class="ql-block">二伯一边虔诚地烧香膜拜,期望神灵的佑护。一边用他不服输的劲头,让生活过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不求人,有饭吃。钱不多,但小钱不断。有一次,酒喝到高兴处,二伯透露自己还有两张定期存折。说这话时,二伯神情陶醉,但存钱的数目没说,这是他心里的秘密。</p><p class="ql-block">二伯没有子嗣,这样的秘密,能让他很有底气地生活。</p><p class="ql-block">深秋,是二伯收获的季节。红豆,绿豆,黄豆、芝麻……。稻子就不用说了,每年都要存上一千多斤上好的稻子。今年吃去年的稻子,明年吃今年的稻子,一年交一年。</p><p class="ql-block">晒干的梅花、木籽、红豆之类的山货,他喜欢用一些长条小布袋装起来。布袋柔软,用起来也趁手。闲时,他会去街上走一趟,两个布袋交头捆上,架上肩膀,身前身后各挂一个。如果是绿豆或黄豆,两个袋子加起来也有六七十斤,但二伯的脚步丝毫不乱,微驼的身体前倾。他走得不快,但一步一步,脚步方正。这是他一年的辛劳所得,每走一趟,能卖上二三十块钱。</p><p class="ql-block">到了1980年代中期,苎麻值钱了,二伯把原来种小麦油菜的旱地改过来,种了苎麻。那时候,种苎麻迅速致富的故事不胫而走。传说,旌德县西乡有一家人种了五亩地,三年下来,竟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榜样的力量能让人信服。</p><p class="ql-block">大田种水稻,小块的山地种上各种旱地作物。路边地头,见缝插针地栽上经济树木。二伯勤劳的身影,就在山地和水田间穿梭忙碌。雨天下田,戴笠帽、穿雨衣。晴天上山,后腰挂一把柴刀,很少有闲的时候。</p> <p class="ql-block">2000年5月,二伯在一个晚上突然去世,享年八十五岁。隔壁邻居说,临走前的那天上午,二伯还在屋后的山上奔忙。</p><p class="ql-block">二伯以他的勤劳和对神明的敬畏,一生过得虽然辛苦,说起来还算平稳,少有拮据的时候。在他的认知里,他所经过的岁月能让他满意。整体上,是他想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就像他自己说的,平平安安的,从来没受过大伤。没遇过特别大的惊险,没让凶猛的动物袭击过。屯里有余粮,手上没断过小钱。一个庄稼人,这不就是最大的福气吗?</p><p class="ql-block">二伯相信神,说这是神明给他的保佑。</p><p class="ql-block">近年来,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从省城驱车赶去皖南,去二伯坟上祭扫。疫情三年,我隔了一年没去。2023年清明节,想着无论如何去一趟,万一,下一波疫情再度袭来,我这个孱弱的身体,不一定抗得过去啊!</p><p class="ql-block">2023年清明节前两天,我驾车去了皖南。祭扫毕,跟住年一样,我去了对面小山边,那里是二伯生活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二伯生前居住的房子大部分倒塌了,只余下三面砖墙。房子前,那条小路被杂草挤占,剩下弯曲的一线。梅花树没了。芦皮树、木籽树也早就没了。土地庙的屋顶塌下一个角,奇怪的是,那只香炉还在,塌下的沙土将香炉埋掉大半。土地庙两边,那两株柏树越发显得老气,枝和叶都了无生机,一眼看去,像蒙上一层尘土。</p><p class="ql-block">再往前,那条小溪变得窄小了,因为持续干旱,水流成了一条细线。小桥垮塌了,一头搭在对面,一头杵进一丛乱草里。</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小溪边,久久迈不动脚步,心里的难受像一股酸水般鼓涌。想起二伯生前常说的那句话:“人哪,空的狠,空的狠啰!”</p><p class="ql-block">一个“空”字,便囊括了人生的全部!你存在,周围的一切都因你而动、因你而富有生机。当你有一天离去了,围绕你生命里的那些“生命”,便失却了呵护,也失去了滋养,它们日渐枯萎了,慢慢衰老了。直至跟你-起,走向消亡。</p><p class="ql-block">我看向幽深的树林,想像着山神和土地老爷,他们此时在干嘛?正在某个地方打坐,或正在到处巡视?或者穿梭在每一个庙宇,坦然地接受香火,然后给敬香的人们送去福报?</p><p class="ql-block">山里有一种鸟儿,不知道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百灵鸟?它鸣声清澈,吟至高音处,忽然拐上两个弯,迂回婉转,余音渺渺。这样的鸟鸣,从树林深处一声又一声飘过来,似婉转流动的泉水。它是不是在告诉我,人生有高潮、有低谷,有欢乐,也有终结?</p><p class="ql-block">四周有散落的青山,有婉约的鸟鸣,有春天的暖阳,有慵倦的小风。只是没有了梅花树,没有了土地庙的香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