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他人的书，悟自己的事

桃夭公子

　 我们身边肯定有很多这样的人，或者，你我自己根本就是这样的人：出身在普普通通的家庭，长大后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份还算体面或者稳定的工作，有过理想，奋斗过，现在却大多失意，生活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午夜梦回之时往往不知今夕何夕，套用一句很时髦的诗句，“如今我们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小说《斯通纳》就是写你我这样的人，写威廉姆•斯通纳的一生。

威廉姆•斯通纳，一个出生农家的瘦高男孩，父亲为了他以后能更好地照顾农场，让他去读了本地大学的农学院，他却像中蛊一般被文学吸引。他换了专业，本科毕业后继续读文学硕士，赏识他的老师斯隆给他提供了一边教书一边读博士的机会，他在学校里留了下来，评教授，拿到终身教职，出版了一本写得不怎么好但肯定也不坏的学术著作。

他第一次恋爱就结婚，妻子出身良好，美丽优雅，他们先是住狭小公寓，后来贷款买了一栋房子，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和她母亲一样美。人到中年，斯通纳爱上一个女研究生，他们经常来不及说话就开始做爱，不做爱的时候，他们交谈，或者各自读书。他们避开家人朋友，偷偷去一个山地度假村待了一周，白天踩着积雪去森林中散步，夜晚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聊天，"然后默默地看着圆木上火苗千变万化地飞舞，看着火光在对方的脸上飞舞"。他们后来分了手，因为一些庸俗得让人震惊却又完全能接受的原因，多年以后，他买到一本对方写的书，扉页上写着，"献给威•斯"。再后来他死了，死于癌症。

就是这样的一生，平庸得让人丧气。但从小说浮动于表面的词句中，你根本看不见失败的阴影，就像一栋外墙装修也算体面的房子，只有居住其中的人才知道。黑夜降临，窗帘之下每个房间都可能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家庭、事业、内心，莫不如此。

谁能想得到呢？他的婚姻在蜜月时就已经失败，到后来，妻子执意要买一栋他们负担不起的房子，原因是不想随时随地听到他的声音，而只有空洞的房子可以让他们隔离彼此。再后来，妻子冷静而歇斯底里地碾碎他与女儿之间的亲密，只有在女儿敢和他说说话的时候，斯通纳才“发现生活下去不仅是可能的，甚至偶尔有些欢乐也是可能的”。后来女儿长大了，为了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家庭，她不惜和一个连喜欢都谈不上的男人结婚，她也生了孩子，开始酗酒。最让人绝望的是，这一切完全不知道是如何发生以及为何发生，两个自由恋爱的成年人，婚后甚至没有过一次激烈争吵，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像暗处的鬼魂，它一天天积蓄力量，最终吞噬掉生活本身。

还好，在这些过于平实的生活之外，斯通纳的灵魂另有藏身之处。他刚开始任教时有个叫马斯特斯的朋友，在谈到他们所处的这所大学时，马斯特斯说：“上天，或者社会，或者命运，或者不管什么你想给它取的名字，给我们创造了这间小茅屋，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暴风雨中走进去。这所大学就是为我们而存在，为这个世界的遗弃者而存在……可即便像我们这样不堪，也比外面那些人强，满身污秽，比那些外面世界的混蛋强。”

马斯特斯早早地就死了，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斯通纳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朋友将会影响他一生。整本书最激烈的情节，也是斯通纳最果敢的一次行为，是他竭尽所能制止一个他认为不合格的研究生进入英国文学专业。但他最后还是失败了，那个学生被顺利录取。他为此得罪了系主任，在之后二十年中饱受欺凌（当然大学内的欺凌也就是上不了自己想上的课，课程表被安排得乱七八糟等等）。在和朋友谈到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坚持时，斯通纳说：“……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之后，斯通纳又退身到自己糟得不能再糟的日常生活之中，但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拔出过那把剑，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所不同。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斯通纳快死了，死之前他拿着自己出版的唯一一本学术著作，他看着那褪色磨损的红色封面微笑。这本书注定会很快被遗忘，派不上用场，但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在其中，而且将永远在其中。”

是不是像极了现实中的我们？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决绝的抗争。读着这些平淡、娟细的文字，就像是照着镜子在窥视我们自己的一生。斯通纳的一小部分在他的那本名字都未曾告知的书中，而作者——或者说我们——的一部分在这本叫《斯通纳》的书中。这可能就是小说所诠释的生活的真实面目。过去我们曾经宣布“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但现在，我们与世界握手言和，接受手中的平凡。书读完了，在心里默默地点上一支烟，吐出来，烟雾袅袅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