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夏庄”

冷翡翠

你给我的永远比我给你的多。<br> ——题记<br> 在葛燕红老师和她的好朋友们一起创设的《夏庄文学》公众号里,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每个追梦文学的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村庄,村庄是作家的力量。当你融入她,你的思维就会活跃,灵感就会迸发。”觉得好生亲切,因为我就是众多夏庄孩子中的一员,我也有我的夏庄,是我的夏庄哺育了今天的我。<br>我的夏庄就是那个在云端上的小山村------黄家垴。以前是黄统岭乡的辖区,现在合并到岔口乡了。说它是云端上的山村,其实其海拔并不高,只是相比于周边散落在山坳处的别家村落来,它要显得突兀一些;在儿时小孩子的视觉里总觉得云就在头顶,好像等自己个子稍高一些就可以伸手摘到;村里的人到任何周边的地区都说“下”,例如下岔口,下西家庄。说其小是因为当时虽然分为四个小队,其实每个小队里也就是十几户人家,而且住的极其分散。<br>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撼动它在我心里的位置。<br> 夏庄之声<br>留在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声音是故乡的风声。小时娱乐项目极少,每天吃过晚饭后的娱乐,便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姥姥讲故事。乡下老人的故事多是狐鬼精怪,我们歪着头听得津津有味。被故事灌满的耳朵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混进来了风声。有时是风越过沟壑形成的尖啸;有时是风在高空盘旋发出的呜咽;有时是风穿过窗棂,吹着未曾糊牢的毛头纸发出的拍打声,配合着故事里跌宕起伏的情节,延伸到我们的梦中。<br>故乡的清晨是从鸟叫声开始的。春日里晨曦微露,院子里的大梨树上,早起的麻雀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有时还会有一两只过路的黄鹂,许是飞得累了,临时在这儿落个脚,用梨花蕊里的晨露润润嗓子,临走时还顺便给我们唱个歌;有时是衔着虫子急匆匆飞回来的小燕子,落在檐下巢边,几只小燕张着小黄嘴咿咿呀呀的等着喂食;披着金色外衣的大公鸡跳上的矮矮的院墙,引颈高歌,崭新的一天便在它“喔喔”的歌声开始了。<br>到了夏季屋外几乎所有的大树上都住了一个“蝉乐团”,一到中午就高高低低不知疲倦地唱着,被外婆拘在炕上睡午觉的我正觉得聒噪,窗下外公给我逮的那只蝈蝈也赶来凑热闹,于是我就气呼呼从炕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到屋外去摘一朵白色的葫芦花,站在编织小巧的笼子前喂那只遍体通绿的胖蝈蝈,看到了美食,它便停止歌唱大口地吃起来。<br>秋风萧瑟,屋外的草丛中、石头缝里,蛐蛐开始登上舞台。有的清亮,有的低沉,有的浅吟低唱,有的慷慨激昂。在渐渐变凉的秋夜里开着最后的一场演唱会。<br>冬日里也不全是寂静。听,雪花簌簌地落下来,盖住了茅草堆,盖住了家家户户的土屋顶,给树穿上了圣洁的白衣。雪停了,孩子们跑出来肆意地疯跑着,打雪仗,堆雪人,“咯咯咯”的笑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都要掉下来了。姥爷和一群老头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们,吸一口旱烟,在袅袅飘逸的烟雾里乐呵呵地说着来年春天的计划。雪后天放晴了,挂在房檐下的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凌挂突然间掉下来,“吧嗒”一声碎成几截儿,屋里在草垫上打盹的老黄狗便尽职地跳起来,冲着门口“汪汪”的叫几声。<br>我的夏庄,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我喜欢这个被种种声音环抱着的小山村。清晨,小牛跟在舅舅的脚后要下地了,对着满坡的青草引颈“哞哞”;老驴抖擞精神要去地里送粪了,起步前还要打个响鼻;小姨一边拧她的麻花辫,一边不停的催促表哥赶快吃饭别误了上学。暮色里,家家屋顶开始冒起了炊烟,“二丫头、臭小子,回家吃饭了!”的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小狗也在大人们呼唤的尾音里开始狂吠起来,好像也在焦急低招呼它那玩得忘了归家的小伙伴。<br>我的夏庄,永远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br> 夏庄之色<br>乡下最常见的色彩便是绿和黄。<br>初春,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向阳的地方已经有急性子的小草开始露头了,带着几分胆怯几份倔强,在仍然料峭的春风中舒展柔嫩的腰肢。路旁的柳树远远望去,像笼了一层绿色的薄烟,杏树的花芽也开始酝酿,小小的花骨朵好像快要被藏在里面的花瓣儿撑破了。山坡上的灌木枝条上也有绿绿的嫩芽冒出来,小小的像米粒大小,仿佛一夜之间就会爆满枝头。<br>乡野里的绿是极富有层次的,永远都不会让你觉得单调。春色流溢,从黝黑的泥土里刚萌发的嫩芽那略略泛点白的初绿,到新叶初绽时让人亮眼的新绿,到漫山遍野寸草猛长的浓绿;到夏日一场大雨洗涤后满菜园那恨不得让人咬一口的翠绿;到秋风乍起田野里庄稼成熟的黄绿,远山上黄栌树的叶子被霜色初染时,那不肯早早退场的迟暮的杂绿;再到冬日落雪后,山上松林在白雪下隐隐露出的那似乎亘古不变老成持重的苍绿。大自然就像一位极其高明的调色师,一个绿字就可以演绎出无穷的版本,从春到冬轮番上演,每一次亮相都与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青石的窑洞、裸露的黄土,一起成为每个游子记忆中最深的烙印被留存,在异乡难眠之夜,一遍遍的抚慰和缝合着那被世事摔打得七零八碎的心。<br>绿是生命力的象征,蓬勃而旺盛。而黄就是金秋十月的主打色,金黄的玉米在场上被垒成一条条长龙,黄澄澄的谷子晾晒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窗台上整齐地码放着黄里泛红的大倭瓜,一切都美得让人词穷。 但黄也不仅仅只在秋天,不仅仅只是厚重与收获。入春后蒲公英的花开在路边田埂上,像暗夜里点亮的灯火,一盏盏炫人的眼;外婆新孵出的小鸡小鸭,身上披着浅黄色的绒毛,张着黄色的小嘴叽叽喳喳地叫着在地上跑来跑去,像个黄色的球在滚;村里小学校的门口有一大片黄花菜,花开了,从花蒂处向花尖展开的是黄色的渐变,黄黑相间的蜜蜂正拖着大肚子一头扎在花蕊里,急急地把双腿沾满厚实的花粉,然后嗡的一声飞走了;夏夜里,大家都在屋顶上乘凉聊天,一股花香从淡到浓在夜色中蜿蜒而至,是我栽在庭院里的那些夜来香开花了,月色下黄色的小花像小喇叭一样,在夜色里摇曳生姿,于是小孩们便去摘几朵插在发髻里,挂在耳朵上,嘻嘻哈哈的在大人们身边玩闹,每个孩子便成为一个流动的香源,香味在屋顶上弥散。黄黄的月亮悬在树梢,整个村子都被笼在如水的月色里,就着夜来香的香味安然入睡,连我的梦里都充满了梦幻的色彩。<br>我的夏庄更是彩色的,不必说春来房前屋后的桃花红杏花白;也不必说冬至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粉妆玉琢;单单是外婆头顶那随季节变换花色小帕子,舅舅肩头搭着的永远洁净如新的花汗巾,就够我欣赏一番的了。何况还有姑娘们红红绿绿的花袄,像一年四季永开不败的花;小孩子们鞋面上五颜六色的绣花,是乡间流动的画展。<br>我不是画家,描摹不出来自夏庄的万千色彩,它们不论单色还是杂色,独立还是融合,都永远自由自在,永远充满着生命的无限张力。也许正是这样才让人难以忘怀吧!<br> 夏庄之味 <br>写下这个标题时,我刚刚吃完妈妈特意给我做的一大碗甜倭瓜撒,那种绵软温热的感觉还在我的舌尖缭绕。随着年岁渐长,我的胃对那些外来的味道越来越疏远,而对于年少时留在舌尖已去时久远的味道却越来越怀念,甚至于依赖起来。胃口像极了年少时喜欢闯荡,到年老了总念叨着要路叶归根的游子,对小时候不喜欢吃的许多东西,越来越想念。<br>乡间所有的味道都来自自然的恩赐。小葱、辣椒和花椒是乡间调味界的三剑客,几乎每一道菜里都能找见它们的身影,小葱略带呛鼻子的香,辣椒浓烈的香,花椒特有的麻香,好像有了它们,乡人们就能调出世间万般味道来。更不用说初春香椿奇异的香,“六月韭臭死狗”那别具一格的香了。乡人们自己闲不住,也不肯让身边的每一块土地闲置。房前屋后开辟出了许多小块地,连井台旁的缝隙也不放过。春天撒下各种菜籽,到了夏天雨水充足,食果的挂满菜架,食叶的郁郁葱葱。顺路走过的随手摘一些,主家也不会计较。你给我割一把韭菜,我给你摘几颗辣椒,邻居间互通有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br>说到味道,我常常会想起姥爷来,新春开始犁地备耕时,他总要背着手在一条条的梯田上巡查,背着手走几步就蹲在新翻的泥土旁,抓一把湿润的泥土,用手搓一搓,举在太阳底下照一照,看看湿润度和肥沃度,有时还要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嗅一嗅,那种满足和笑意写在脸上,仿佛要从深深的皱纹里溢出来,也许他闻到的不是泥土的味道,而是秋天庄稼成熟的味道,是丰收的味道吧!<br>乡间的空气也是有味道的。新翻的泥土里有湿润的地气味,萌发的青草里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味。各色的花里味道更丰富,有的像娶舅妈时吃的喜糖,甜甜的;有的像小姨藏在柜里轻易舍不得用的擦脸油,香的浓烈;有的花香味像长着小钩子似的钩着你的鼻子牵着你走;有的却像袅袅的烟雾在空气里四散飘荡。隔壁舅姥爷家窗台下种了一大蓬的薄荷,我们老爱揪它的叶子来玩,那种香是有点清冽,又有点悠远的。夏季还有一种叫胡拉槟的果子,小小的红果果香醇厚,舅妈们常摘了放在屋子里闻味,却又常常会被我们小孩子偷吃掉。<br>到了饭时,当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里飘出柴草燃起的味道时,每一家锅里的饭菜香也随着升腾起来,像淡淡的云雾在各家屋顶上空流淌,钻入每个人的鼻腔里,唤醒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偶然间也会有舅舅们用土法子套了野兔野鸡,捕了獾来,扒了皮去除内脏,清洗干净,加点盐葱炖一大锅,肉香便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招来,于是大家便围在一起像过节一般大快朵颐。<br>遇到过年过节或祭祀的日子,香烛燃在堂屋里,明明灭灭之中,松枝的味道凝重而肃穆,让冒冒失失的我们也变得稳重许多。<br>我选择始终留在乡下,也许就是舍不得这乡间让人沉醉的味道吧!<br> 夏庄之情<br>对于夏庄的感情,我一度很难定义,说留恋吧,有时候又有一点排斥,说深爱吧,可有的时候也有一丝丝的嫌弃。<br>我的夏庄太小了,小到连庙会都要去附近的大村子去“蹭”,所以每年四月初一回到父母身边过庙,看见花花绿绿的戏台,再在满街的人群里挤几个来回,路边的各色小吃摊上逛上一逛,外公来接我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出一点抗拒来:被外面的喧嚣世界一衬托,乡间的安宁就好像失色了几分。有一次我磨磨蹭蹭的不想回去,还曾偷偷地把晾在屋外快干的衣服上故意浇上水,以此来拖延时间,但最终还是趴在外公的背上回到老屋去。不过很快心思就被外公为我编的蝈蝈笼吸引住了,提着笼子漫山遍野的疯跑着去逮蝈蝈。<br>外公去世后,我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外婆一个妇道人家带着我艰难生活,即使小小年纪也在那段日子中品尝出了几许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再大一点,我因为求学离开村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的眼睛和心灵都忙不过来,恣意张扬的青春好像是那个小小山村无法安放的。偶然想起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留恋,但它却会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br>外婆去世后,当院门落锁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整个胸腔变得空落落的,巨大的茫然与失落席卷了过来,我知道从此之后这个村子和我失去了链接,即使我风尘仆仆一路奔来,也再不会有人问我粥可温,为我立黄昏,也再不会有一盏灯火为我而亮了。此后我强迫自己屏蔽了关于这个小山村的一切人与事,因为一想就觉得心会刀绞般的难受。我把它封存起来放在记忆的最深处,成为一块不能触碰的禁地。<br>后来又好多年我和故乡遥遥相望,彼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当我年岁渐渐老去,当我听见别人说老家这个词就会泪眼迷蒙,当它在我的梦中一遍遍反复出现,我才发现无论我把它封存得多深多久,都没有办法把它从我的生命基因里剔除。好也罢,不好也罢,它就在那里静静地陪着我以后的人生。<br>我开始重新让自己面对这一切,经过岁月的沉淀,留下来的是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那些在孤苦的以往中给我慰藉的人和事。我永远都记着住在另一个山头的老人,用筐装着几个小瓜来看外婆,临走时还从兜里掏出四个鸡蛋放在窗台上;我永远记着在外婆病后我没有办法及时赶到,邻居为我照看外婆一日三餐;我永远记着是乡人把夜色中赶路的我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路歪歪扭扭带回来;我永远记着因为是外乡人受到排挤后头发花白的老师为我主持公道……那些小的不能再小的瞬间,在后来很多无助的时刻里悄悄地闪现出来,像外婆用巧手缝补衣服上被我淘气撕开的小洞般,缝补修复着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重新接纳我的故乡,也开始接纳不完美的我。<br>当我可以克服近乡情怯踏上故乡时,故乡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样子。村人大多为了生计和孩子读书,陆续搬离了祖辈生存的家园,因为没有烟火气的滋养,一座座老屋在风雨的侵袭下摇摇欲坠,那些鸡犬相闻、稚子笑语、农人耕作成为远逝的画面再也看不到。我提着脚步在村里游荡,即使这样也觉得动静大的让人惊心动魄。偌大的村子只剩下散居在几个山头的四五个老人,他们揉一揉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当年曾在他们身边长大的那个小丫头。欢喜的用粗糙的手拉我去家里坐坐,我就这样被拉着走进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这些小院,他们在我熟悉的旱烟烟气里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那些旧有的时光:你外婆手巧,又就你一个孩子,所以呀你小时候那些绣花鞋多得穿不过来,你外婆常常会拿来送人,我家的小外甥就穿过呢;你那时候聪明,读书读得好,你家墙上贴了许多红红的奖状嘞;耕地的时候,你还央求我要坐在我的犁耙后面,说那是坐车呢……在他们的口中,乡间的过往一页页被唤醒、展开,他们看向我的目光是那样热切,因为我的到来,那些旧有的热闹时光也复苏了,他们原本平淡安静的日子像注入了光彩。我驱车离开时他们站在村口送我,后备箱里装满了硬塞给我的菜蔬,他们一边手忙脚乱地装一边让我记得回来。车子驶出老远,他们佝偻的身影在后视镜中越变越模糊,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我伏在方向盘上哭的不能自已,我从来都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感到无助,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故乡真的再也回不去了。<br>当我知道我已经永失了我的故乡时,我才真正地感受到我对于它的强烈向往,那些所谓的回避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我的强迫忘记是多么的无情与自私,我这么多年纠结回避是多么可笑。我其实从来都未曾忘记过它,我是那样地渴望走近它,拥有它。所有的心结在那一句“你回来了”中得到释怀,我回来了,不是我来了。故乡永远都觉得我是它怀中的小孩子,永远原谅我的任性我的不羁。<br>那里都有山,那里都有水,可故乡与我却是独一份的,无可替代。因为别处的山水再美,也没有承载过我的悲喜,见证过我的成长,滋养过我的身体与灵魂。当那些最后的守村人日渐老去,同时老去的还有我的故乡,一天天走向没落的它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永久的湮没于历史中,但我想我们这些从故园走出的孩子会记得它,因为我们永远都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无论走多远,走了多久,风筝线的那头永远是那个山巅上的小村子。<br>我的夏庄将永远都活在我的心里,喧闹而不失宁静,多面而不失温情,我愿意献上世间一切最美好的词语给你。因为你给我的永远比我给你的多。<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