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缠绕的微笑

越鸟南枝

<p class="ql-block">几年了,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那香樟树下令人动容的微笑。它像梦魇般紧紧缠绕着我,时刻啮食着我这颗脆弱而敏感的心,让我在黑夜里惊悸、忏悔和难过。</p> <p class="ql-block">乞讨,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来说真的很少见。记得七十年代中期,邻近州县旱灾,有一天,一中年妇女左手牵个小女孩、背上背着个娃娃到我们村乞讨。村里的一群孩子“叫花子”、“叫花子”尾随着她们娘仨叫。 我从小顽皮,村里的不少“好事”都有我的份,遇到这种场合既感到新鲜又觉得好奇,一溜烟跑回家,牵出家养的大黄狗去咬“叫花子”。说时迟、那时快,这狗一见这与众不同的娘仨,就像绷紧的橡皮猛弹出去,直扑向那牵着的小女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中年妇女“啊呀”一声,便把孩子护到胸前。大黄眼见目标落空,岂肯善罢甘休,一个斜刺便在中年妇女的小腿上狠咬一口,在松口的那一刻还不忘用力往下一拽。完了,那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裤管齐刷刷脱落到脚踝处,妇人因营养不良松驰的皮肤上霎时冒出几颗血珠子,身子像触电般猛蹲下来,手按着伤口不停地叫唤,那干瘪无光的脸上流下了屈辱的泪水,两个孩子也附合着哇哇大哭起来。</p> <p class="ql-block">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喧闹的场面刹时安静下来。奇怪了,这中年妇女不为我们的邪恶而怒吼,仅用那麻木而吊滞的眼神环视着我们,乞求大家放过她。遇到这种刺激而难逢的场面众人怎舍得收场,想让我们高抬贵手,门都没有!我小手往回一挥,那还近在咫尺狂吠不止的大黄又准备发起第二波攻击了。突然,母亲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骂道:“小背时鬼呢这些,咋个这样缺德啊?”、“造孽啊!”“造孽啊!”,边骂边去扶那中年妇女。大黄见母亲发火,知道干错事了,低吠着迈开身子一溜烟跑了。我也以迅速不及掩耳之势拨开人群往家赶,小伙伴们则像一群凯旋的战士喧闹着蹦达开去。</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装着若无其事地看小人书,母亲则搀扶着中年妇女来到家里,看到我,大声喝斥,让我抬凳子给客人坐。坐下后,母亲询问母子仨为何流落到此?要知道,在那年代是几乎看不到流浪人员的。中年妇女抽泣着告诉母亲,今年她们那儿天大旱,粮食不够吃,每家只分到半年的口粮,还不敢分完,要留一部分作明年的种子。为不被饿死,社长让各家去想各家的办法。她家有六口人,公公婆婆,他们夫妻和两个孩子。丈夫在家照顾两个老人,她带着孩子出来讨口饭吃,计划栽种时节再回去。从她们村到我们这儿,已经走了十多天了。那年头,大家都难,娘仨饥一顿、饱一顿,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p> <p class="ql-block">母亲边听边默默地陪着流眼泪。待她说完,拉她进里屋,把自己最好的那条蓝裤子给她换上。然后,又煮了一大锅饭,烧点蛋汤,让她们娘仨就着咸菜吃个饱,临走还把家里仅剩的一小袋米分了一半给她们。中年妇女不停地念叨:“大姐,您是个好人哪,这一路出来,您是对我们娘仨最好的人了!”临出门,娘俩不停地给母亲磕头,母亲大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急急忙忙把她们娘俩扶起来,眼泪汪汪目送她们出村。</p> <p class="ql-block">在村里,我是出了名的捣蛋鬼,几乎天天惹事。有几个大人若在路上单独遇见我,往往会莫名其妙地掐我一把。母亲也经常揍我,小腿肚子上的伤痕一般是不会消失的,旧伤不去,新伤又来。如果有那么几天看不到,那肯定是病了。那天,我始终记得母亲边帮中年妇女处理伤口,边恶狠狠的审问我的情形。“是不是你干的,你参加了没有?”我面不改色、义正辞严地申明,没自己的事,我一直在家里看书。中年妇女也一个劲地替我申辩:“大姐,看您儿子长得眉清目秀、乖巧怜人的,咋会干这种傻事呢!”,但母亲那狐疑的眼神一刻都未消停,若无她们娘仨在,估计又是一顿棍棒伺侯。</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但凡听到别人替自己说好话,内心难免会起些波谰。因为中年妇女的一席话让我少挨了一顿揍,说实话,当时内心是感激的,由开初对她们鄙视、嘲笑和羞辱的心态转变为不再那么厌恶她们了。送走那娘仨,母亲返回家来一个颈地念叨:“造孽啊!”、“造孽啊!”。随后,把我叫到她面前严肃地对我说:“旺财,做人要有良心,懂施舍。一个人如果经常干坏事就会遭受到像她们那样的罪。如果你常施舍,今后你受的罪就会少了。”听完母亲说的这似懂非懂的话,当时便未明白多少,但要给乞讨人员施舍的道理我却记下了。她老人家的这一席话对我的影响很大,从开始独立生活起,便始终坚持不懈做好事、行善举、勤施舍。</p> <p class="ql-block">2007年,领导安排我到西双版纳出差,途中在服务区方便一下,一进服务区发现有好多小商小贩在卖当地的土特产。我平时爱吃煮花生,就走到一位老大妈摊前问她怎么卖?她答:“两块钱一碗!”我一次性买了五、六碗。看离出发的时间还早,便坐到大妈摊前向她了解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老大妈一听我的方言就说:“你的口音好熟悉啊!”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是新平人吧?”我说:“是呢!”“那你是否认得新平戛洒附近有一个叫糯租的村子?”我说:“知道,我就是糯租人!”大妈一听我是糯租人,两眼放光,整个身子凑向我:“那你应该知道一个叫张凤英的人了?”我说:“张凤英是我妈!”大妈一听,激动不已,闪电般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我的双臂说:“他大哥,你妈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接着便把她们娘仨当年讨饭的经历讲述给我听。说当年讨饭,讨得到就吃点,讨不到就用我妈给的那点米生嚼了充饥,才不至于被饿死。回去时,一路风餐露宿到元江,姑娘感染疟疾死了,是几个傣族老大爹帮忙火化掩埋的。</p> <p class="ql-block">此时,我才注意打量她,头上围一块黑色头巾,露出花白的头发,身穿一件蓝色的对襟衣已洗得发白,黝黑的脸上满是邹纹,干瘪的嘴一说话便露出一口泛白的牙床,已无一丁点我印象中的模样了。大妈一个劲地询问我母亲的近况,我告诉她,我妈还健在,就是身体不太好。她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待我妈,夸我妈是个好人。说完面露惭愧之色道:“1990年,我曾坐车到戛洒,想去看看你妈。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自己又找不到路,便折返回家了。”该上车了,望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放狗咬过的饱经苍桑的老妇人,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迅速从兜里摸出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她一个劲地推辞,嘴里不停地念叨:“他大哥,使不得!”、“他大哥,使不得呀!”为防她追上我,我快步走向车子,让司机赶快开车,车子驶出服务区回头一看,老妇人已跌跌撞撞追出来了,右手不停地抖动着那沓红色的钞票,捶胸顿足目送我们驶远。</p> <p class="ql-block">2015年,县里安排我到昆明办事处工作。来到省城可比县里轻松多了,生活也有了规律,慢慢地养成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2016年的冬天,昆明的天气特别冷,对于我这个长期在低海拔地方工作的人来说,还真的不习惯,要穿保暖内衣、毛衣加大衣才能勉强应付。一天晚饭后,我照例出门散步,偶然发现在昆明国际会展中心外围的人行道上蹲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也许是看着我面善吧,那么多来来往往的行人中,老妇人视而不见,唯独我走到她跟前时,突然伸出手来向我乞讨,说:“他大哥,给几块钱吧,我还没有吃饭呢!”我平常走路快,当明白她的意思时,已走出几步了,心想返回来时再给她吧。</p> <p class="ql-block">人是向前走了,可心却留在了那楚楚可怜的老妇人身上。自从母亲去年走后,一遇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这思母之心便会油然而生。心想这人怎么有点面熟啊,走出了将近五百米的距离,才猛然想起这不就是我到西双版纳出差时,在服务区遇到的那个卖煮花生的老大妈吗!心里一惊,立马转身往回赶,看到老妇人还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赶快把身上仅带的三十元钱递给她。老妇人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接过去,一看是十元的三张,硬要把其中的两张还给我,说她吃碗米线十块钱足够了,我坚持塞给她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p> <p class="ql-block">回到办事处,心想这老大妈怎么会沦落到昆明街头乞讨的地步呢?改天一定得问问她。第二天出门没有遇到她,第三天出门又看见她蹲在那儿了。我走到她面前,递了二十块钱给她。老大妈说什么也不肯要,告诉我她今晚已经吃过了。我奇怪地问她蹲在这儿干什么呢?她说来找儿子。见我大惑不解的样子,才向我吐露了心声。原来她儿子结婚好多年了,儿媳一直没有生育,为了夫妻俩将来的养老问题,想在有生之年多赚点钱。前年,儿子买了一辆大货车给别人拉货,没开几个月便把人给撞死了,把家当赔了个净光不算,还欠下几万元的债。为了还债,儿子出远门打工去了,儿媳也被来挖路的外地人给拐跑了。老伴去年三月份病逝,曾经热热闹闹的家,就剩她一个老太婆了。老伴走后,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担心自己撑不了多久,想最后见儿子一面。</p> <p class="ql-block">儿子初出门那几个月,还时不时会打个电话回来问问他们二老的情况,从去年春节到现在就没有音讯了,连他爹死了都不知道。村里人告诉她曾在昆明关上见过她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就立马从老家坐客车来到昆明,一路问人才找到关上这个地方。大半年了,哪儿都不敢去,早早晚晚蹲在关上周边的大街上,希望能看到儿子的身影,并把他带回家。我问:“那你晚上住哪儿呢?”她说:“刚来时不冷,哪儿能遮风避雨就睡在哪儿,后来救助管理站的人发现了她,就把她接到管理站,供吃供住,还打电话叫他们当地政府的人来把她接回去呢!她怕再也见不到儿子,死活不肯回去,坚持留下来。每天早上七点前来到大街上,晚上十二点回去管理站,肚子饿了就向行人讨点钱在路边买点吃的。”听了老妇人的话,我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后,每次遇见她,都发现她蹲在路边目不转晴地注视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总会掏出几块钱给她,她有时要,有时不要,一来二去也就跟我熟了,一见面就说:“他大哥,你良心最好了!”。从她看我的眼神,我敢断定,她始终没有认出我就是当年放狗咬她,在去版纳路途中买过她煮花生的那个人。</p> <p class="ql-block">十二月十四日夜,昆明下了场雪,气温聚降,我们办事处的自来水管都放不出水来了。因为没水,食堂开不了伙,大清早我便穿上大衣,准备出门买点吃的应付下。来到宝海公园,发现公园外的人行道上围着一群人,走上前打听,说是死了个人。待我挤进去一看,这不就是那个老大妈吗!她踡缩着身子靠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单薄的衣服早已没了御寒的能力,眉毛和鼻子上还挂着细细的冰花。我赶快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估计已死了多时了。人群不停地议论,这老奶奶大冷天怎么不呆在家里,跑出来受什么罪呢?也许只有我知道,正因为天冷,她担心儿子衣食无着才整夜蹲在树下候着呢!此时此刻也才醒悟过来,大冬天呢咋就想不到给她添点御寒的衣服呢?真是造孽啊!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抚摩她的眼睑,努力使她合上眼。合起双眼的那一刻,我发现原来她的笑容竟是那样的慈祥,整个人就像幸福地睡着了一般。我在想,此时此刻,她应该找到了儿子,他们娘俩正满心欢喜地往家赶吧!不一会儿,医院的救护车到了,医生护士匆匆把她抬上车,鸣着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去。围观的人群叹息着陆续离去,而我却怅然若失,怎么也挪不开沉重的脚步。</p> <p class="ql-block">“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时隔多年,母亲的教诲仍时刻萦绕在我耳旁。那孽缘缠绕的微笑却始终挥之不去,让我经年追悔莫及,疼彻心扉,呕心抽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