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往事》（十四）血与火

墨子巍

杨台山，距黄安城不过40里，这个地理位置有点尴尬，既不属于国民党控制的地盘，也不属于共产党农民赤卫队控制的地盘。国民党的军队不敢明目张胆的来，共产党的赤卫队也一样。

当地没有逃的富户眼看自己的切身利益无法得到保障，为求自保，开始自行组织武装力量，该力量被俗称为“红枪会”。

“红枪会”基本上是由清末义和团遗留下来的残余势力演变而来的，除少部分被共产党感化加入红军或赤卫队外，大部分成为当地地主阶层控制的地方武装。

红枪会只有少量简单火器，以大刀梭镖为住，平时习武、画符、念咒。

据说，将法师画了符念了咒的纸点燃后，将其灰烬用水服下，口中念咒语，人身便可“刀枪不入”。

在杨台山择陈家附近，共产党赤卫队和地主武装“红枪会”打了一场大仗，几乎全歼了附近的地主武装。

“那年我只有十五六岁，是我见过死人最多的一次。”

只有在聊起往事的时候，外公陈和香才显得话比平时更多一些，甚至有点滔滔不绝：

“一帮‘红枪会’徒儿，涌到择陈家村前的塘里，将画符点燃，喝塘里的水以吞下符灰，口里念念有词，还没等爬上岸，就被红军一阵乱枪打倒在塘里。号称‘刀枪不入’的‘红枪会’被共产党的红军打得七零八落，择陈家的路边和池塘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把池塘的水都染红了。那以后的好几个月，没人敢去塘里洗衣服。”

“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人可以“刀枪不入”的鬼话。”在择陈家那个小巷子里，外公放下他手里的报纸，摘下老花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喝了画符灰的水，胡诌几句咒语就能刀枪不入？想一想就明白，明摆着是扯谎的事，却有那么多人信，白白丢了性命。巍呀，你可要记住啊，这世上，很多人都在说的话，不一定是真话；很多人都在做的事，不一定就是对的。晓得不？”

外公对我说这话，是四十年前，那时我大概十岁左右。四十多年过去了，亦然记忆犹新。

红军和红枪会之间的那一仗打完之后，附近的土豪劣绅和地主富农又逃走了很多，附近村子的大宅子，几乎都空了。

每次有的队伍进村里，不论是国民党清乡团，还是共产党的赤卫队，或是土匪，观度都让家里人出去躲一躲。观度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派，也不知道哪一派会伤害到家人。

夜里，经常会有富户的宅子被烧了，总能看到村落间的烟雾缭缭升起，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空气里弥漫着燃烧殆尽的黑灰，似有似无，携带者烟熏味道。

此番情景频繁再现，不是赤卫队点的，就是国民党清乡团的人点的，赤卫队烧富人土豪劣绅的房子，清乡团又烧共产党员和农协的房子。

阮观度心有余悸，也不知哪一天，祸害会降临，像他这样，穷又不穷，富又不算太富，说是豪绅似乎勉强，说是农民吧，又不是真的无产，还有点小家当。他开始慢慢的收缩自己的生意，尽量都换成现洋。以后，若离开黄安，有银元在手，在哪里都可以安家。

幸好，除了观发被抓过一次，家里其他人还算安全，想到这儿，那颗担忧的心才略舒坦点。

国民党依然控制着县城，但组织“清乡团”进村的事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唯恐遇上共产党红军游击队。

在择陈家红军与红枪会的那一仗打完之后，华英堂也失踪了。

吴玉兰像往常一样，喊英堂吃早饭，喊了半天，也见他的身影。跑去他的小屋找，也没见着人。再看屋里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在。

玉兰当时还想着，是不是出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直到天黑，还是没见着人。

第二天，玉兰还不死心，跑陈茂志家里去问，

“茂志叔，英堂来过你这里没？”

“没有啊！”被玉兰这么问，茂志有点诧异，“怎么，英堂这孩子没在家？”

“恩，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到人。”玉兰说，不免开始着急起来，兵荒马乱，担心出事。

“那是不是前天夜里都不在？”茂志想，前天夜里，红军游击队正在跟红枪会在附近大战，英堂是不是跟红军走了。

被茂志叔一提醒，玉兰觉得，还真有可能。

“叔，那你忙，我先回去了。”玉兰道完别，准备回家。

“等等。”陈和香跑出来，“我送送你吧。”

玉兰本想说不用，想着和香一番好意，忍住了。

和香把玉兰一直送到龙井沟，方才说一句话：“玉兰，到家了。我回去了。”

“嗯。”玉兰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说。

目送和香的身影走远了，玉兰方进屋，跟娘陈金娥说，“娘，茂志叔也没见家根哥，茂志叔说，他可能跟红军走了。”

“哦，走了也好。他的心不在这里，肯定呆不长的。”陈金娥只淡淡的回了一句。

自丈夫良权死后，陈金娥精神一直恍惚。

她知道良权已经不在了，常常独自泪流，又跑去吴良权坟前静坐半天。

看娘变成这样，玉兰也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还有黑豆在，只要不出门觅食，它每天可以陪着娘。

黑豆已完全长成一只成年金钱豹，良权在世时，每次跟他一起进山打猎黑豆，都高兴得活蹦乱跳，并且可以经常帮良权捕获些猎物回来。

现在良权不在了，自然没那么多肉类吃，虽然玉兰也每天喂它吃的，但黑豆比以前慵懒了许多。

有时，黑豆饿急了，也会独自进山，但隔几天还是回到家里，偶尔还会带回半只野兔或山鸡。

那日，“清乡团”来了，早有人敲锣报警，村里的男女老少已反复经历多次，早已习惯，在最短的时间内，都藏好粮食，拖儿带女躲进深山。

玉兰起初跟着跑了一段，忽然发现娘没跟自己一起，又怕国民党匪兵已进了村子，只好继续跟着大家往深山里跑。

因为“跑反”已成大别山周边村民的日常，躲避匪兵的烧杀抢掠是头等大事，玉兰想，娘必会听到敲锣声，再加上以前同样的事也发生过，两人各自跑反后又各自回到村里。所以这次，玉兰虽有点担心，倒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天已撒黑，远远看到村子有几处房屋被国民党匪兵点燃。

等了许久，见火势渐渐弱了，嘈杂声音也渐渐平息，便知道国民党匪兵已离开，往县城去了。

玉兰跟村民一起再回龙井沟。

回来一看，家家都没能幸免，能烧的都被烧了，能抢的也被抢得精光。

玉兰茫然地看着四周，娘呢？怎么还没见回来？

玉兰开始在全村寻找，逢人便问，但有没有见着她的娘。

正六神无主之际，见茂志叔和陈和香打着火把走过来。

“玉兰！”和香叫道。我原来，茂志听说匪兵烧了龙井沟，担心金娥与玉兰的安危，便带着和香来看看。

终于，在爹的坟前，玉兰找到了血泊里的娘，还有黑豆。

借着火把，玉兰看到娘的衣衫被扯得破烂不整，头靠着爹的墓碑，整个人斜依在那儿，头上、地上和墓碑上满是鲜血。

那黑豆也躺在血泊中，头部中弹，子弹从左侧脖子穿出，血流满地。那黑豆的嘴里，死死咬住一块鲜血淋漓的布条。

茂志与和香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黑豆的嘴，拿出那块布。显然，那是一块从国民党军装上撕咬下来的，有一个明显的“青天白日”标志。

玉兰趴在娘身上继续恸哭，几乎晕死过去。

许久，在茂志父子的搀扶下，她才默默起身，把那块沾满血迹的布条紧紧攥在手里。

从此时起，玉兰心里已被仇恨填满。

她牢牢记住了“国民党”三个字，也记住了那个令她只看一眼就会悲愤心中起的“青天白日”标识。

爹娘的死，都与它们相关，都是它们造的孽，欠的债！

茂志主持办了丧事，将金娥与黑豆一起埋在吴良权的墓旁。

“玉兰，爷跟大都不在了，你就搬下来，跟你小宣婶娘住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玉兰已父母双亡，确实也不敢一个人住。她当然知道与和香指腹为婚的事，故也没有推辞，默默点点头。

自那日起，玉兰就住到了茂志和小宣的家。

小时候，由于外公和外婆常跟我提起“国民党”这个词，那时候，这三个字在我印象里，并不代表某一个政党或组织，或其他什么东西，它只代表坏人。

我小时候记忆里，在大别山区，如果要形容一个人非常坏的时候，往往用到一句话：“狗日的，跟国民党还拐！”（拐，鄂东方言里意思就是坏。）

翻阅那个时期的历史，再回想起老一辈人跟我说起的往事，那时国民党确实贪污腐败成风，肆意欺压百姓，杀害正直善良的人。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他们失去了民心，才导致失败的结局，这不是意外，是历史必然。



历史书可以烧掉，但历史烧不掉；历史记录可以毁掉，但记忆毁不掉；记忆可以忘掉，但只要语言和文字还在，总会留下历史的证据，比如在老百姓的口头禅里。

茂志偶尔也会带着吴玉兰一起回龙井沟看看，一是他本来要照看吴良权留下的那几亩田，二是为了躲避清乡团（龙井沟比择陈家更偏僻，清乡团去得少。）

清乡团走了之后，村子里来得最多的是赤卫队。

赤卫队里的很多人茂志都认识，他们大部分是原农会的自卫队员。

黄安城被国民党再次攻破后，被打散的赤卫队员，担心回到家里被清乡团抓走，抓住后又会连累家人，所以干脆不回家。

一些单身汉倒好，无牵无挂，倒不如跟赤卫队一起有个靠山。这些人，都是是铁了心的革命者，早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

赤卫队平时都在山里转悠，晚上便会摸黑到各村庄打劫豪绅富户，以筹备粮食和军饷。实在没法下山的，会有些村民或者亲戚偷偷往山里送食物给他们。

七角山，楼子陈。

我的奶奶阮玉枝自嫁到七角山下的楼子陈，着实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楼子陈在县城西南，距黄安城只有10里。陪嫁的田地多，爷爷陈俊章不会种地，便请了些佃农帮工，平时读书写字，一家人的生活衣食无忧。

后来，阮玉枝见世道太乱了，天天打土豪劣绅什么的，总担心那些地今后也不一定靠得住，看陈俊章天天呆家里，一个好好的男人，这么呆着，会不会废了，会不会变得越来越没出息，趁着回娘家拜年的功夫，便拜托二哥帮忙给陈俊章找点事情做。

祥麟只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妹子，找事情可以，既然想去做，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我这介绍人的脸往那里搁。”

“二哥，你放心，他能吃苦，你也可以先教教他，他头脑还算灵光。”玉枝还是知道俊章的。

“二哥，我不懂得，可以问你。只要不是重体力活，什么苦我都可以吃。”俊章也赶紧表态。

“那好吧，过完年，你跟我一起回汉口。”

年后，陈俊章就跟着祥麟一起去了武汉，在测绘局工作。

此后，阮玉枝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楼子陈生活。

对于县北的华河和七里坪而言，县南的楼子陈相对安定，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一天夜里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阮玉枝清晰的记得，那晚，她与女儿兰芝正在熟睡，突然被巨大的喊声惊醒，“着火了--着火了---”。

等她睁眼一看，熊熊大火已串上屋顶，浓烟从窗户、门的缝隙处开始涌入，她慌忙披上衣服，抱着女儿兰芝跑出屋子。 等跑到空旷处，再回头看自己的家，已被大火完全吞没。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虽灭了火，可好好的家已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住人了。

玉枝牵着女儿兰芝，一边哭，一边在废墟里扒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她和女儿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在卧室的方位，终于让她找到一坨坨银色金属，确定是她陪嫁的首饰和烧化的银元。

玉枝便用这些银坨坨跟村民换了一些银元。

等天大亮，阮玉枝便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开了黄安，到汉口投靠丈夫陈俊章去了。

一家人在武汉见了面，陈俊章知道家乡发生的事，除了叹息，也无可奈何。

还好，玉枝母女都无恙，也算放心。

俊章在二哥祥麟家附近，武昌一个叫凤凰山的地方，租了一小套房，一家人总算安顿下来。并且，奶奶阮玉枝的第二孩子也在武汉出生，与第一个孩子陈兰芝的名字对应，取名陈兰芳。

此后，阮玉枝一家在武汉住了几年，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武汉战事逼紧，才返回黄安楼子陈。

观度知道妹妹一家在武汉还算安定，略感欣慰，虽破了财，人都无伤，总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