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斋夜话——缴公粮

刘心亮.6407951

<p class="ql-block"><b>  公鸡还没叫呢,邻居几家就都被父亲喊起来,一人一辆小推车,相约去缴公粮。</b></p><p class="ql-block"><b> 那年,我上六年级,感觉自己终于长成大人了,虽然也就十二三岁的大孩子。我家人口多,纳粮肯定多,我跟父亲各推400多斤麦子,心里还怯怯的激动呢!各家各户共有十几辆小推车吧,铺下身子朝粮所拱去。 </b></p><p class="ql-block"><b> 年小,觉多,心里还一直埋怨父亲呢,也不叫多睡点。这天一放亮,回头看看那五里车龙,心里又暗自庆幸多亏起来的早。</b></p> <p class="ql-block"><b>  八点钟,粮所大门打开,慢腾腾的一家一户的收着粮食。我们是过半夜出发的,一路走来12里地,步步爬高,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推400斤麦子,一不留神就可能倒回车,轻则人仰马翻,重则伤筋动骨。推车子爬崖头,得外搭袢,要目视前方,眼瞪铜铃,憋气努腮,两腿蹬地。一双破烂黄球鞋早早的打好鞋袢子,双脚落地要稳当,车把拤稳,把好车头,弓身驼背,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的往前拱着。历经两个小时方才赶到赤涧粮管所。</b></p><p class="ql-block"><b> 多亏起的早啊,前头才有十几辆装满公粮的车子。老饭时了,怎么还不见前头缴粮的动静呢?只看到很多后来者扛着粮袋缴上公粮出来,仔细一打听,原来人家都是大队干部家属或者是他们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干部们都跟粮管所领导和工作人员熟悉啊,托人找关系,帮忙早过秤,早点完成公粮任务早点回家啊!嗐,没办法了,谁叫咱祖孙八代贫农,连个公家人都不认识呢。只好拿出自家捎来的煎饼,就着葫芦里带着的凉水,先填饱肚子再说。</b></p> <p class="ql-block"><b>  终于挨到缴公粮的大磅秤边了。太阳当空照,汗水劈头浇,只好拿披(Pei)布擦了又擦。看那等着过磅秤的老农民们,为了讨得粮所人员的欢心低头哈腰,挤破脸皮的笑着,有人拿出八分钱一盒的“勤俭”牌香烟,抽出一棵递过去,过一会儿再递一遍烟,过磅员秤台上已经满满的都是了。你再看那过磅员,还真是沉得住气了,自己掏出自己口袋里的一毛九一盒的大“丰收”,猛吸一口,慢吞吞的吐着烟圈,仿佛告诉你,你这一棵“勤俭”烟不顶用。那悠闲自得的样子就像在欣赏一副动态的《清明上河图》。另一个工作人员手拿半庹长的尖铁利器,猛然刺向装满粮食的口袋,迅速拔出,倒在手心一把麦粒,放两颗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原来是在检验麦子的干湿度啊。你再看这时的缴公粮的人更加的微笑着,不住口的说着一辈子也说不了的好话,更加的点着头哈着腰,一脸的谄媚,满嘴的黄牙,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话说尽。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验粮人的脸,心底咚咚打鼓,胸口噗噗乱跳,就怕他说出半个不字,那就得回家重新再晒,重新扬场,地里的活全都耽搁了,那可就等于过了两次麦啊!</b></p><p class="ql-block"><b> 同去的我们几家都是邻居,为得是大家伙帮扶着干活,缴公粮,人少了不行,人弱了更不行。当我们的粮袋抬上磅秤的时候,只见那悠闲的过磅员,吐了一口悠闲的烟圈,说了一声:下班!中午得午睡。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心里那个悔啊!父亲他们大人咋不知道买盒“勤俭”烟送给人家呢?心里那个恨啊!我亲眼见一家人全在场园里忙着晒麦子,摊得薄薄的麦子不一会儿就去翻一遍,连着晒四个旺毒的太阳,生怕来缴公粮打不住等级,装口袋的时候,家中的女人都是拿着簸箕把掠得干干净净,晒得嘎嘣脆的麦粒连簸带筛外加嘴吹,选那最干净最饱满的麦子装袋子缴公粮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啊!等装好公粮,哪家也就剩不下多少麦子了。我有一家邻居,家里最困难,庄稼种得差,缴上公粮剩下的麦子掺杂着杂粮好歹能撑到年底,一到春暖花开,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只好端着簸箕挨家借粮。</b></p> <p class="ql-block"><b>  太阳早就偏晌了,粮所工作人员头戴遮阳帽,抹着惺忪的睡眼,剔着缺口的黑牙,各人举着泡着两片干烘子的大大的茶缸,一手提着暖水壶,颤悠悠的坐到硕大的太阳伞下。</b></p><p class="ql-block"><b> 我们几家迅速的做着人抬肩扛过地磅,再把粮食扛进仓的机械动作。就差一家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这家就被卡在那儿了。说他家麦子不够干净,得挪到边上重新拾掇,要不就回家再另拿好麦子来补缴。肯定是去拾掇啊,总比弄个二来来强。于是大家缴上公粮,齐心合力帮这一家。把粮食抬到一架硕大的吹风机旁,俩人摇动吹风扇,两人抬麦子口袋,一人往大仓里倒粮食,俩人接住吹干净的麦粒,再装袋子,分工合作,只盼着快点完成缴公粮的任务。</b></p><p class="ql-block"><b> 那鼓风机的劲头也太足了,很多不算饱成的麦粒都被吹了出来,夹杂在吹出的麦糠里头。这不白瞎了么,主人家又拿空的粮袋连糠收回,拿回去自己家人吃吧。如此这般,一番踢天弄井,日头早就偏西,装好袋子再回去央求过磅的那家,先让给我们过秤。我看着父亲率领着二十几个壮汉,再陪出上百倍上千倍的笑脸,跟收粮过磅的粮所人员说尽了好话,总算过关了!那情景啊,一如胡屠户捏着范进递过来的钱一样,低头哈腰,千恩万谢“好好好,是是是”说了一万遍了。心里虽然憋屈,脸上早就笑成了饱含露水的二十几朵苍老的菊花。</b></p><p class="ql-block"><b> 要知道这些三四十岁的农村壮汉,只要有一个露出不情愿的脸色,那可就不是重新拾掇粮食这么简单了。</b></p> <p class="ql-block"><b>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简单多了。过磅员打白条,条子交给大队长,村里留作“三提五统”的一部分,回家还得每人再补缴百十元,甚至几百元,才能补齐这提留款额。</b></p><p class="ql-block"><b> 于是各家收好各家的干憋的粮袋,跟早晨来时的老棉袄打成捆,牢牢的栓在小推车平脊上。我走在最后,看着他们黝黑放亮的铁一样的脊梁,背对着夕阳,不时反过刺眼的光芒,踏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觉一股难言的心痛卡在嗓子眼,两滴辛酸泪伴和着汗水打落在脚面上。</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