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皇甫庄

魏丽凤

我的祖籍是浙江绍兴，但我生长在上海，自幼只知道祖父老宅叫后堡（村），与外祖父的皇甫庄（村）相距三里路。在我一周岁的时候，第一次参与外祖父大家族的皇甫庄聚会合过影，所以皇甫庄给我的印象大多仅来源于母亲的思乡表述中。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少年时，从教科书里读过鲁迅几篇短文后，开始走进皇甫庄，认识皇甫庄。那时我的外公外婆已经离世。

记事后的回绍兴时我已经十五六岁，寒假里独自半夜从上海老北站乘棚车，天蒙蒙亮时到的绍兴城，找到火车站附近熟人处问路歇脚，早饭后由那人带我到一个船码头，坐上去皇甫庄的橹船。那时候城乡交通来往没有公交车，多以渡船作为运输邻近乡村的主要工具，路程不远耗时却不短，也因而常常耽搁赶路时间或被误事。

▼1954年春节母系家族早期唯一一张合影：外公外婆坐中间，右边是他们的女儿，左边是媳妇，后排右边是儿子，左边是女婿，膝下前排是孙辈们。（除了小姨还没结婚，也可算完美的大家庭了）

皇甫庄村位于现绍兴市越城区孙端镇东南。从绍兴城里摇到皇甫庄要几个小时哟，大城市来的女学生坐在船舱内呆呆地看着船夫摇橹，手腕灵活地转动着划桨,船身在湖面上缓缓前行，心中是三分胆怯七分新奇。近中午时分小船终于晃进皇甫庄贺家池，船靠河埠头上岸后，船老大又再吆喝一声：“谁家的上海客人来哉！”于是二姑妈闻声赶来，谢过船夫接我回家。

▼陈列于绍兴城鲁迅纪念馆内20世纪五十年代皇甫庄贺家池图片，也是我少年记忆中宽阔的贺家池。

皇甫庄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且远近闻名。

皇甫庄村原名王府庄，据说是南宋赵王封于此，故得名。而有史料可查的最早时间为宣统二年（1910），当时王府庄隶属于贺湖乡，解放后1950年改皇甫庄。（皇甫庄村史馆录）

皇甫庄又因鲁迅而闻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鲁迅外婆家就是我的外婆家，所以总会在心中小小骄傲一下，荣耀感实足的。

其实，鲁迅外婆家原始故居在绍兴孙端镇安桥头村。鲁迅的外曾祖父鲁思卿是清嘉庆年间的进士，当过四品京官，外祖父鲁希曾则在咸丰元年考中举人，当过小京官。1857年，鲁迅的母亲鲁瑞出生在安桥头村“朝北台门”里，23岁她嫁到了绍兴城里的周家。鲁瑞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性格宽厚坚强，为人正直，思想开明，“以自修到能看文学作品的程度”（鲁迅自传），是一位孝女贤妻良母，对周氏三兄弟后来的成长影响深远。

1867年鲁迅外祖父鲁希曾因病从户部退隐还乡，当时嫌安桥头老宅太矮小，恰巧小媳妇的娘家在皇甫庄，鲁家又有几十亩水田在那里，为走亲访友和管理田产便利，于是便迁居皇甫庄。所以，皇甫庄也成了鲁迅外婆家。也许是不可与孙端安桥头故居并列“鲁迅外婆家”，故皇甫庄又被称作“鲁迅舅舅家”。

读过鲁迅《社戏》文章的人不少，但知道少年鲁迅当年在哪里看社戏的人，估计不会多。

三面环水的皇甫庄东隅，有一座古庙，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包公殿”。该殿于清道光十二年（1832）为消除水患由民间集资始建。包殿飞檐高耸，殿门上两个威武的门神和殿后两株浓荫如盖的古樟，相映成趣，包公殿前的空地，是鲁迅先生《社戏》中描述的戏台所在处遗址，这就是鲁迅先生童年和少年回外婆家看社戏、参加祭祀的地方，前面的贺家池是观戏的泊船处。

▼陈列于绍兴城鲁迅纪念馆内旧时皇甫庄包公殿图片

社戏，是流行于绍兴城乡的传统民间娱乐风俗，起源于当地民众对土地的崇拜和丰收的祈望。依赖土地、以农为本的乡民，春盼风调雨顺，秋望五谷丰登，演戏祭祀，祈福酬（土地）神。

鲁迅先生在小说《社戏》中描述了坐着乌篷船在皇甫庄包公殿前看社戏的舞台场景：“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鲁迅对孩提时代看过的水乡社戏，始终未能忘怀，称赞不已。

中国传统文化里一直有“娘亲舅大”的传统，而在绍兴，外孙在外婆家则被称作“外孙皇帝”，颇得优待。鲁迅外婆何氏出身名门，为人慈祥，给予鲁迅无限疼爱。每年逢各种迎神庙会举行前，舅舅总会派船去绍兴城里接鲁迅和他的母亲来参加迎神会、观看社戏。

我的父辈在回忆录中也有关于皇甫庄社戏的记载：太祖行医，祖父魏春庭年轻时“筹了些钱到皇甫庄租一间屋，开了一爿小药铺，兼营出租汽灯的生意，农村那时是没有电灯的，遇到婚丧大事总要租几盏汽灯来，特别是乡村演戏”，“那时候有的地方还比较富裕，加上迷信思想严重，每年各村一定要演几台戏，借以感谢菩萨保佑。乡村演戏是下午开始一直演到第二天天亮，有时演两三天，远近乡民大多坐船到包殿看社戏。”煞是热闹。

鲁迅先生（生于1881年）和我的祖父魏春庭（生于1883年）是同时代少年小伙伴，他们一同凑热闹看社戏的概率极大。

在绍兴的历史上，并无鲁镇这个小镇，这应该是鲁迅对皇甫庄的描写。现如今每次回皇甫庄，总要沿着贺家池湖畔走走，到包公殿前看看怀怀旧，鲁迅笔下的乌蓬船上看社戏，以及先辈给戏台点灯、戏场边摆摊卖香烟糖果之类的零食和孩童玩物等，水乡欢闹场景，百多年之后，仿佛重现。

▼现时包公殿

▼包公殿前旧时临水戏台，在新农村发展规划时，因场地狭小，将戏台移建到亲水平台，腾出了殿前空地，现成为举办水乡社戏和大型活动的首选场地。

▼现时贺家池

▼包公殿边上“文昌阁”和400多年古樟树，见证了皇甫庄的风雨历程。

▼一个村庄里有“文昌阁”，在全国是为数不多的。

二姑妈家收藏的祖父魏春庭“大春堂道地药材”店铺招牌，（上端“大”字部分被截去），为我魏氏家族百年古迹文物之一。

皇甫庄旗杆台门，坐北朝南，楼宇高大宽敞，系清乾隆十九（1754）年，由进士范蘅洲所建，是一座颇具江南民居特色的建筑，占地3080平方米。清同治六年（1867）鲁迅外祖父鲁希曾典住皇甫庄旗杆台门范家西边半个台门，鲁家人丁兴旺，在皇甫庄前后大约住了二十多年。

鲁迅幼年起，常常随母亲到皇甫庄外婆家拜年、扫墓和消夏。

▼旗杆台门保存完好

1893年受祖父周福清科场舞弊案影响，鲁迅与二弟周作人在此避难，住在这第四进西侧的厢楼上，寄居长达半年。这是鲁迅在农村生活时间最长、接触农村孩子最多的一次。钓虾、放牛、摇船、看戏、偷采罗汉豆，田野、小桥、河流、乌篷船，鲁迅外婆家是一个让小孩子们梦寐以求的游乐天堂，是鲁迅少年时期的幸福之乡，也是他避难时的温馨港湾。在兄弟俩避难期间，因被人视为“乞食者”，使他少小年纪开始体察到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

▼鲁迅在皇甫庄避难期间的生活场境。

皇甫庄村文化礼堂紧邻包公殿东侧而建，2018年入选浙江省乡村五星级文化礼堂。

看看鲁迅外婆家，也想想自己的外婆家，再触摸鲁迅《社戏》中的相关描写，感触颇深、尤为亲切。

▼2023年国庆期间，母系家族表兄弟姐妹们相聚绍兴老家。

时代变迁着的皇甫庄，无论她的子孙后代身处何方，每一个角落里的乡愁，同样伴随着亲切的回忆。

▼2023/10/8 摄于皇甫庄牌坊前

绍兴出了一个不平凡的家族，这个家族孕育了一代大文豪，被后人称为“民族脊梁”！

▼姐妹俩于鲁迅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