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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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长沙正是热浪滚滚，回到家乡农村，这里凉风习习，青山叠翠，绿水长流。回家十分痛憾的事就是再也见不到我敬爱的父亲了。仰望堂屋神龛上老父亲的遗像，满头白发，清瘦矍铄，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俯身作揖，心里默念：“爸爸我回来了”，抬头一看老父亲好像露出一丝笑容。”

父亲辈名叫王在湘，字西平。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父幼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加上受曾祖父王公勋华的谆谆教诲，四、五岁就能背诵许多唐诗宋词。幼学琼林、四书五经慢慢开始学习。时值战乱，湘西一带匪患不绝，民不聊生。所以，吾曾祖給父亲取名西平。有平定湘西，造福人民之意。也寄托了长辈对父亲的殷切期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纵观父亲一生，虽然没有实现长辈们对他的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愿望。但也一直践行修身齐家、宽厚善良、仁爱奉献的为人处世之道。

父亲在家乡龙庄湾小学毕业后，先后在葛竹坪、龙潭云盘山中学求学。在校期间，尊师结友，成绩优异，表现良好，受到老师的好评。尤其是有一篇《我的理想》作文，受到当时语文老师王征恺先生的高度赞扬。在全校优秀作文榜栏传观。父亲初中毕业后，考上溆浦二中高中部。很遗憾由于家境贫寒，只好辍学回家务农。此后，父亲一边劳动，一边自学，常常看书至深夜。书籍涉猎广泛，子史经集、诗文对联、时事热点、政治法律等有所研究。当时因家庭成分不好，受尽白眼，有时也要忍受欺凌。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五日，曾祖母去世，家里一贫如洗，连曾祖母的棺材都被龙庄湾大队无理没收了，当时父亲和我大姑父陈昌军到大队据理力争，一位姓吴的书记大发慈悲，签了一个条子，才给曾祖母一副白棺材。但是，原先那副专为曾祖母做好的用好油漆漆了好几遍的、质量上乘的棺材却被别人无理霸占了。当时家里没有钱买黑油漆，就这样用白棺材给曾祖母下葬。一九五九年三月，造反派把我曾祖母、大祖父、祖父、晚祖父全家赶到金龙坪桃子湾住茅棚和地窖，曾祖父建的大房子则被人霸占，分给四、五户所谓贫苦农户住。据说，一天夜里，一陈姓农户半夜鬼哭狼嚎地跑出来，惊醒四邻，问他何故半夜大喊。他说：深夜见一个高大身穿长衣的人拿着一把宝剑追赶他。后来，几户农户陆续搬出曾祖父的老屋。一场恶梦警示他们再也不敢去霸占我们家的房屋了。自曾祖父去世之后，大祖父回家务农，晚祖父从溆浦县委辞职回乡，祖父从溆浦县公安局回家从教。家境衰落。想当年曾祖父创造了人生的传奇。曾祖勋华生于一九零二年十一月，他十六岁出乡关，到长沙求学，湖南群治大学毕业后，于一九二三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长沙东塘区委书记，一九二七年八月，毅然参加南昌起义，时任连长，同年又参加广州起义。革命失败后，流落香港，在上海又搞两年地下工作，后受党组织派遣回乡做地下工作，抗日战争时期，在龙潭组织农民游击队抗日。一九四九年十月，经谌鸿章推荐，曾祖勋华担任龙潭区委委员、兼任龙潭乡十一保的农会主席和五个农会的联防队长，不遗余力领导龙潭地区的土改工作，一九五零年三月，从龙潭区公所开会回家途中遭遇土匪袭击而壮烈牺牲，一九五一年追授为革命烈士。父亲每次想起曾祖父，既充满革命的自豪感，又有无限的伤感。父亲二十二岁时从龙潭回家时路过大华古城殿凉亭，这是曾祖牺牲的地方，父亲感慨万千，当场填词一首《采桑子.古城殿》，“风雨送春古城寞，亭内凄凉，亭外凄凉，怀念烈士倍心伤。革命牺牲泰山重，为国争光，为党争光，政绩青史永流芳”。传承先祖之志，激励父亲自强不息、奋斗不息。

 父亲勤奋好学、谦虚低调，尊老爱幼，团结邻里，得到群众的一致好评，在村民的推荐下，一九七四年担任柳虎生产队队长，一九七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八零年一月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兼村长，一九九一年担任村党支部书记，连续七届被选为溆浦县人大代表。曾两次被县委县政府授予“十佳支部书记”。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个人。龙庄湾乡政府历任党委书记、乡长对父亲认真务实的工作作风、真诚公正的处事原则十分敬佩。陈自来、王在昌、侯方荣、唐正良、陈贵生、韩秋生、梁晓文、张祖场、李修艳等乡干部和父亲成为至交。父亲在村基层干了30多年工作，受到广大干群的一致拥护。退休时每月生活补助仅400元。父亲从不抱怨。常常告诫我们：人生要淡泊名利，不做损人利己的事，任何时候要讲良知，人生的价值不在于获得了多少，而在于他对社会和他人贡献了多少。

父亲一生勤俭节约，一件中山装穿了十多年，里面的衬衣缝缝补补还在穿。穿的鞋子大多是解放鞋，弟弟退伍回来给爸带了一双部队的皮鞋，他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外出到县、乡政府开会的时候才穿。父亲生活简朴，吃的以素菜、红薯、洋芋、玉米等杂粮为主。八、九十年代，我记得家里很少买肉吃。小时候看别人家吃猪肉，馋得直流口水。父亲在40岁以后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很大，如果在写材料或者帮村民处理纠纷的时候一天大概要三包烟。但是，抽的是一些便宜的烟，例如“侗乡烟”、“云湖烟”、“芙蓉烟”、“白沙烟”等。如果去县里开会或者外出办事，兜里就带一包“芙蓉王”、“和天下”之类的比较好一点的烟。给别人散好烟，自己则抽几块钱一包的差烟。父亲出门在更是出奇的节省，七十年代到大华公社“送粮谷”，早上挑一百多斤担子，来回走二十多里弯弯曲曲的山路，竟然舍不得花钱吃中餐，只在山路上喝几口山泉水。那时候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父母亲一毛一分的节省下来供我们兄弟姐妹读书。到小沙江“赶苗”买几个月饼，自己舍不得吃一口，硬是全部拿回来给我们兄弟姐妹！

父亲退而不休，劳作不辍。虽然不任职了，但是很多村民有事还来找他，东家闹矛盾，他总是耐心劝解，从道德法律多方面化解。西家有困难，父亲总是尽力去帮助。据不完全统计，父亲帮人打官司起码有120余起案件，为民伸张正义，极力维护村民合法权益。受到当事人的称赞。

父亲坚硬风骨，不畏权、不怕压。2009年1月，时任溆浦县委书记李自成无理取消龙庄湾乡水淹区移民的指标粮，父亲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坚决维护农民利益。多次与县级领导据理力争，也写材料向上级政府反映情况。移民也自发上访。虽然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但是，父亲也是尽心尽力，忠诚履职了。父亲曾说：“苟利移民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二零一零年三月，父亲愤而辞职，解甲归田。父亲总是说他无愧于心、无怨无悔！

父亲一生劳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一大家子。那时，我们有七姊妹，要解决九口人的吃饭穿衣问题是个大难题，真是人口多底子薄。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我记得那时既要到母亲那边打古冲种田，又要在柳沙坪柳虎家种田，爸妈经常在月光下往返两地。一年要打三十担谷才够全家吃，种田很累很苦！父亲一直保持农民本色，直到去世这年八十一岁还种田。

父亲意志坚强，饱经风霜坚韧不拔。我知道他有时内心十分苦闷，也有过人生的彷徨。在人生遭受挫折时，仍不放弃心中的理想，在绝望中燃起新生的希望。在父亲所作的词《破阵子.咏怀》有淋漓尽致的体现。“三十八年消逝，虚度青春半辈。少时雄心冲霄汉，云盘旧作亦欢悲，青春能几回？ 深居山区陋室，胸怀大江南北，一往无前豪情迈，披荆斩棘争新晖，壮志不可催！”。我深情地读着父亲的词，在晶莹的泪光中仿佛看见父亲伟岸的身影向我走来。

父亲对我们教育很严厉，中国传统家庭文化中是“严父慈母“，父亲正是严厉的形象。平常父亲在家时，我和姐弟都不敢乱说话，默默吃饭做作业。感到很拘谨。我如果和弟弟打架，父亲会不问原委朝我就是两巴掌。他的理由就是，哥哥应该让弟弟。如果我和邻居或者是同学打架，父亲不问原因只骂我，有时还要打我。理由就是和他人打架肯定我有错。有一次，一个女同学向我爸告状说我在学校打她。那天我放学回来就享受了一顿扎扎实实的“笋子炒肉”。父亲这种处理方式我一直想不通，随着我年龄增长，见识增多，现在觉得父亲这样处理有一定的道理。父亲还经常给我们上“政治课”。“政治课”的内容丰富多彩，主要要三类，一类是每当他从县里、乡里开会回来经历的人和事，就会讲给我们听，哪一个领导讲话有什么特点，哪一个人的写作水平高，文章写的好。哪一个人工作很负责。要我们学习他人之长，培养认真负责、敬业奉献的精神。第二类是他在村里乡里处理的纠纷或者去法院的诉讼案。例如东家和西家打架斗殴，小混混诈骗路人，某家媳妇不孝敬公婆，某家儿子辱骂自己的长辈，某夫妻不和闹离婚等等，要给我们讲，有时要我判断谁对谁错，要培养正确的是非观念，懂得什么是假丑恶，什么是真善美。尤其是父亲帮别人打官司回来，就要召集我们几个姊妹，讲讲这次打官司的经过，给我们看看起诉状、答辩词、答辩状等等。讲讲哪个法官有水平，哪个当事人横蛮无理。鼓励我们要不断学习，多学法律知识。打官司可以看世间百态，可以学习许多日常生活看不到的东西。第三类就是读书心得。父亲喜欢看书。唐诗宋词、小说、散文、时政新闻等。他看完一本书之后，就要找一个时间给我们讲书中的人物。我记得比较深刻的就是他讲三国演义里的人物。父亲评曰：刘备善于以哭动情。桃园三结义之时，以哭感动关羽和张飞，赵云长坂坡救阿斗之后，以哭感动赵云，刘备白帝城托孤以哭彻底感动诸葛亮，以致于后来诸葛亮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泣血出师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多读书，多看报，多思考。对父亲的“政治课”我是受益匪浅，也很认同。可惜现在回到家中，只能翻阅父亲留下的书籍和亲笔写的一些文稿，回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我多么想再听一次父亲的“政治课”啊！

无声的岁月染白了父亲的雙鬓，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亮。八十岁还下水种田上山砍柴。路过我家的村民都笑赞曰：“王支书好身体”。这几年回家过年，我是感觉父亲明显老了，有一股莫名的心疼和酸楚涌上心头。很想多一点时间来陪陪父亲，总认为还有时间，来去匆匆，没有很好的陪父亲散过步、看场电影、游玩一次。现在想来，无限愧疚，许多遗憾在心中无法言喻。二零二二年三月初，父亲到龙潭医院检查，医生说父亲可能患脑肿瘤，我们子女都劝父亲来长沙医院进一步诊断治疗，可是父亲坚持不来，他说：“你们都家庭负担重，我年老了，不要紧……”。二零二二年六月九日下午，父亲终于病倒了，头痛得厉害，吃不下任何食物，呕吐不止，折磨一整夜。第二天小妹和妹夫开车送他到溆浦高铁站来长沙。母亲搀扶着父亲进站上车，弟去长沙高铁站接，爸以无比坚强的毅力，坚持自己走出来。我下班到湘雅医院等，弟说爸就在离湘雅医院十几米远的地方，实在站不稳了，在地上坐一会。看着父亲瘦弱的身躯憔悴的脸庞，我心如刀绞。在医院住院的日子，母亲和我还有弟弟轮换着护理，父亲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病没有好转，医生给我们交底：脑肿瘤晚期，要好起来希望不大。之后只好出院带药回家治疗。

父亲在家治疗期间，每天打针吃中药，我在湖南肿瘤医院主治医师李满星那里开了中药回去，有两个月的时间父亲能自己洗脸、吃饭、散步，生活基本自理。亲戚朋友闻信前来探望，父亲坚强乐观，自信能好，还说等病好了要去县城看望我一个堂叔。谁知二零二二年十月二十七日晚，父亲病情加重，全身发抖、嘴唇铁青、喉咙悉索作响，舌头已经下陷，极力挣扎也说不出话来，我想此时父亲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有事要交代……也许是想等我回去。但是，那时正是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按规定不能离开长沙市区。最主要的我要上课，请不开假。翌日凌晨三时，噩耗传来，父亲永远离开了，带着遗憾和痛苦走了……我陷入深深的自责。父亲！你的二儿子对不住您。没有及时赶回送您最后一程。没有见您最后一面。

父亲离世后的日子，我好多次在梦中看到父亲，他慈祥的笑容和往常一样，多么亲切，我靠近喊爹爹，父亲高兴的应答。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清明时节，细雨蒙蒙，父亲逝去四个多月，我和家人来到父亲的坟上祭奠。春风呜咽，草木晗悲。当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下了《清明怀父》一诗，以表心中的无限哀思。

会田坳上添新坟，今年不见去年人。

纸钱纷飞和泪舞，群山哽咽唤英灵。

含辛茹苦育儿女，忍痛抱憾别红尘。

春风又绿垅上草，何日严父返家门？

我敬爱的父亲，您没有离去，永远活在我心中，您勤奋好学、自强不息的精神，宽厚待人、忠诚奉献的品格，坚韧不拔、刚正不阿的性格永远激励我勇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