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中雕刻的都是人间烟火

凌雪飞梅

<p class="ql-block"> 在广州,我与陈家祠每天在晴雨中,研磨尘世的斑斓。</p><p class="ql-block"> 与它秋菊似的时光为邻,相伴。听檐雨滴答,青瓦微卷岁月,清风轻拂淡愁。观它一帘幽梦,饰以人间烟火。寻常故事里,摆渡来客,有凡人,有贵宾,亦有平淡如水的我。</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在乡下老家时,族中祠堂让我很矛盾。一半迷恋一半抗拒里,掺杂太多的人间悲欢离合。祠堂不大,两边各三间厢房拱着中间的正堂和天井。青砖砌墙,黛瓦飞檐。先人们自筹资金建造,没有各种花鸟虫兽的精美雕刻,简单得如院子外孑然独立的苦楝树。素花盈枝,看春去秋来。正堂是亲人去世时停棺哭灵的地方,也是嫁娶大喜日迎来送往之所。那时族中有事宜相商,众人也是聚集在祠堂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表意。方寸天地中,慢述往事悠悠,一凉一热里,默诵人间阴晴圆缺。</p><p class="ql-block"> 当四周空无一人时,自己单独走入祠堂中,感觉许多从这里前往极乐世界的先人们,此刻全聚在周围看我一样,心底涌起说不出的害怕,仿佛他们粘在砖墙上,用一种我熟悉又有点冰凉的眼神看着我。而一事无成小错不断大错频繁的自己,在一众审视的目光中,如酷暑中晒干的菜叶,蔫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嵌在正对大门半墙上的神龛,左右立着一大一小的楹联,大的写着“神德扶持家业盛,祖先庇佑子孙贤”,小的是“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没认字前只当是好看的涂鸦,识字后就恭恭敬敬的立在神龛下的八仙桌前,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因为我确信香炉上燃着的烛火香烟,是某个先人甩动的衣袖。</p> <p class="ql-block">  从我开始读小学起,每年的农俗节日,鸡鸭处理好后,都先要拿整只熟的来祠堂祭神。父母不断叮嘱,祭神上香行祭礼时心要虔诚,这样祖宗们的在天之灵才感觉到,从而庇佑我在未来的人生中有出息。</p><p class="ql-block"> 村外小河的芦苇在秋凉中涂出芦花白,清水绣出柿子红,岁月不询人心,自个把故事吹黄。当我初次离开故乡外出谋生前,在不知江湖几深,风浪多狂,忧心惊恐下,来祠堂里给祖宗们上香。我小心翼翼的插上点燃了的烛火,往一字排开的匙更里斟满酒,一脸凝重的朝缭绕着烟气的祖宗牌位行祭礼。</p><p class="ql-block"> 此刻的祠堂,是我脆弱心灵眷恋的港湾,朦胧晨雾中,我带着它走向远方。</p><p class="ql-block"> 来广州后 ,每次从居所附近的地铁口走过,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古朴中透着华丽的陈家祠。在周边的一众现代楼宇围拢中,旧砖老墙的陈家祠显得如一个于石凳上静坐观看流水的睿智老人。在马路边五十米外就可见的屋脊檐角上,那密密麻麻的炫彩装饰,又让人领教其不凡的气度。告别故乡的老屋,驻足于异乡的祠堂,我忐忑的心,稍微安宁。</p><p class="ql-block"> 都是祠堂,外观的确不一样,但功用大抵相似,给心一个聚拢的舞台,给魂儿一个憩息的暖巢。宛若那顶灰色瓦片,坐过昏黄的夕阳,也呆过离枝的落叶,无论它们是否被天空盘旋的鸟儿瞧见。</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创业时,忙于工作上的事儿,虽时常路过陈家祠,却没有真正进去看过,但那别致的外观装饰,让我每经过一次就产生去探一究竟的欲望。</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暖日西坠的黄昏,夕光给马路镀上金黄,有点闷热的空气里,是来往车流的嘈杂声。我买了门票,怀着恭敬的心,走进了大门门匾题着“陈氏书院”的陈家祠。我那在院外早已惊讶的心,步入大门后,便不止是一个惊诧的言词烫裂了心波。</p> <p class="ql-block">  以前所认识的岭南艺术,大多在廊桥楼阁和家具上以及唱戏里。当建于光绪年间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五年的陈家祠徐徐的展开它的画卷,这繁杂,让我的手机镜头无所适从,欲裁一朵浪,却汹涌着澎湃的波涛。念植花一枝,偏千里江山如画溪岸芳丛遍地。精致到似乎烟雨也镂刻成无数朵,在一池美莲中飘逸轻晃。</p><p class="ql-block"> 九厅六院的陈家祠,几乎全部的堂、院、廊、厅、门、窗、栏、壁、屋脊、架梁等,揉入了岭南建筑的石雕、木雕、砖雕、陶塑、泥塑、灰塑等“三雕三塑”,梁架、斗拱、驼峰、墙壁、墀头、踏道等均揽收了梅兰竹菊、花鸟虫儿、岭南佳果、历史典故和戏曲故事等等众多题材。无论是浮雕还是镂刻,密集得如人的血丝,每一寸都精美得让人叹为观止,我只能让眼睛投降,避开锋芒,而专寻它的魂儿。</p><p class="ql-block"> 屏风木雕上的“渔舟唱晚”,是哪个海女撒满金色于水波,晕染一船相思于晚风。而“曹操大宴铜雀台”,徐晃与许褚至今是否还在为锦袍争个不休,一招招刀来剑往,锁了历史的咽喉,却断不了滚滚的珠江潮,不信请听,深秋依旧传来风雷的嘶吼。</p><p class="ql-block"> 台阶栏杆石雕上的“踏雪寻梅”,究竟是梅偷了姑娘的云霞,还是姑娘把月色换了流水。年少有多痴狂,冬景就有多无垠。断不下繁华三千,愿守冰凉一枝,只要你卧的是春天的诗章。从来巾帼不让须眉,看“穆桂英挂帅”,岁月任偷,残血干涸,不改的是千年雨雪后,树枝上还绽放红色的花魂。</p> <p class="ql-block">  在那淡雅细腻的砖塑上,我看到了那个工艺大师的指影还停留在纹路里,仿佛他曾经遭遇到了坎坷的刺,风波的簕。或许是心爱的女人离他而去,于星稀月寒之夜,他徘徊在冷柳侧畔,一任西风残虐,期待夜水盈盈,送回他的至爱。销去的梦是寒,揩尽的泪是凉,厮守的依然是铅重的孤寂。于是在那些雕塑上,他触摸的每朵花是那么艳美妖娆,宛若他的娘子。他托飞的每只百灵是那么轻盈溜滑,仿佛他娘子蹁跹的舞影。最后大师也去了,留下他的念与愁,等我来细镂,像今日,是我与夕阳,啜饮时光的荒芜。</p><p class="ql-block"> 我也在那最接近蓝天的陶塑上,看到自己以一枚小色彩,一片系于乱竹的枫叶,彷徨在时间的绵帛。在老家的祠堂里,有多少烟火,就有多少祈祷。斟多少酒,就有多少脆弱。奢求的一茶一清欢,总要经历几番跌跌撞撞。当泥泞渐远,东山已晴,梦还是浅桥一湾,空守流水匆匆。不变的是,是人间的烟火,于晴于雨,都是朦胧;不变的是吹黄的故事,再一次由人从书卷中翻开。</p><p class="ql-block"> 似乎人间无论何处,都有祠堂,任你把心愿挥洒。故乡的祠堂再简,依然能书写千人,容千颗心。陈家祠的装饰再繁杂巨难,照耀的仍是一颗太阳,陪伴的永远是一颗月亮。</p><p class="ql-block"> 人间缺憾很多,最不缺的,是春的渴望!好像陈家祠,也像是我那远方的故乡老祠堂,一本厚书,春风翻起,写满一页人间的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