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竹立虚谷

特此鸣谢，图片大多来自网络。

写在前边："死得当官的老汉（父亲），死不得叫花子的娘。"家离不得妇女，妇女又上不得厅堂。嘎嘎和母亲是沉重的历史。很多人不知道嘎嘎是谁，教科书上没有"搣"这些字。嘎嘎和母亲，教我念过这些字词，干过这些粗活。请别忘记，嘎嘎和母亲，还没长大，就要出嫁，她们为了家人而活着，人生起于出生，转于出嫁，承于碌碌，合入尘烟。

　　南风吹醒了土地，上年遗留的一粒种子静悄悄开眼，某个春天，母亲来了。

　　尘封的年月，女娃被锁在边缘和底层，被看轻敷衍。破衣旧物缀成的尿布，兄姊的旧棉袄、猫猫布鞋、兔儿毛镶边的老虎帽、蓝粗布的绣花裙袍，小猫般嘤嘤哭着的母亲从地上被拾起包裹接纳。

　 小小的母亲与房子、菜地粮田、泥泞小路转圈圈，讲着字词典查不出的方言，干针线活，不急不缓，无声无息、无诗无韵。

　　这是一场孤独的旅行，最先遇见的人总不会陪你到老。柔弱的一根藤，却要仗剑走天涯，在某天戴上红盖头的头盔，披上大红家织布嫁衣的铠甲，起轿，一生中最揪心的路程，请尽情放纵新娘这一天的风光与惊艳。跨过娘亲的门，把小小的自己掩藏，突然长大成人，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好的不能哭，不要让眼泪打湿脚下的土。 千层底鞋里，裹缠过的脚无处安放，向陌生的门、不可预知的路出发。拜堂入洞房，母亲的坚强丢盔弃甲，耳边萦绕女嘎嘎（外婆）说的那句话：女儿都要出嫁，正如每个白天都会黑。到那里莫要喊妈，喊妈，妈也不会答。

　　多拾柴生火给灰暗的生活添些色彩和温度！无数次想像，嘎嘎、母亲、我和女儿，在同一个时代，拥抱相通，该有多么好。可是母亲的河流已远逝，她的时间表，并没有时分秒，公鸡司晨声声，旧的一天连接新的一天。绣花铺盖面子、扎鞋底十字绣花袜底板，不是在今天酝酿明天，就是为活着拼命。

　 还没等到长大就要出嫁，男嘎嘎（外公）种的树置办成嫁妆打头阵，迎亲的唢呐扯肝牵肺，女嘎嘎为母亲绞了眉毛，把乌黑的长辫子挽成了髻，沉默如水里藏着地动山摇：门内，手心的肉；门外，泼出去的水，像极田园母猫，是时候会驱逐骨肉把分离制造。

　　女娃是朵苦味的蒲公英花，出生、出嫁两段路要走，没有对抗逆转沟通。女嘎嘎，一遍遍抚摸铺盖面上的喜字、凤凰、鸳鸯和百子图案，像极了鸟妈妈，从口里吐食，往枕芯里装落花生、朝花子（葵花）、核桃、板栗，往柜子里塞满米花糖、爆叶子，小米、黄豆和包谷。我的女娃，是麦苗没抽条，单薄得风都吹得倒，老天爷和亲家母，不要饿冻到她。

　"一哭我的妈，不该生奴家"。 眼里涨了潮水，使劲往心底深深吸气。母亲很早学会《十哭》的辞别歌，无数次深夜里独自诉说，说着唱着呜咽着。今生再无时日回报爹娘姐妹弟兄亲人，生是娘的血肉，去是异乡的奴婢过客。

　 女嘎嘎看着母亲，看着另外一个自己，一生缝补生活撕开的伤口、摔打的千疮百孔，背负老人和孩子，明灭灶房烟火，虽然爱着却不能保护和挽留。像极了善女，对着山水草木许愿，对着星空风云示弱，祈求女娃这粒菜籽儿落到肥田，被温柔以待，不要伤害，多子多福，无病无灾到终老。

　　认命，忘了亲人和自己，给一个说服内心的理由，奔赴盲盒、深坑、黑洞，承重、付出、叹息、哀怨、伤病，只有梦中传音讯。等夫婿抱着公鸡回娘家报喜，母亲高举起儿子这个盾牌。草木青了又黄，种田煮饭，养猪生娃，不停的错位与穿越，时代画风陡变，嘎嘎母亲的时代终结。我们的解放，她们想都不敢想像。

　　家以千万种理由消耗着嘎嘎和母亲，她们与我们总不在同一平行空间、同一话语体系，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被笑话遗忘。被大地收走的嘎嘎，终是除了骨肉亲人一无所有。第一个女娃出嫁，秋风吹皱了母亲的脸颊。

　　多少年后翻阅生僻的典籍，母亲常念的"搣包谷""搲米"是堂正的存在，是生产生活、风雅经典。母亲做的那些事那些梦，叫成全与牺牲。放手是格局，出嫁是修行，人类因母亲们放手、远嫁而繁衍进化、生生不息。为了和平、繁荣和幸福，无数人不同形式的放手，出嫁。

　　民谚讲过，"死得当官的老汉（父亲），死不得叫花子的妈。"家离不得妇女，妇女又上不得厅堂。嘎嘎和母亲是沉重的历史。今天不能绕过嘎嘎和母亲走过的历史、吞下的苦难。应该梳理承传她们的绝活、优雅、坚韧和伟大。母亲与妻子永远是崇高的职业，这个世界欠了嘎嘎和母亲们一声对不起、深邃的反思。当下与传统和未来的反思。

　　“何其有幸，今生相遇，拥之则安，伴之则暖。”从嘎嘎和母亲们的沼泽地挣脱，她们被占夺的美好、被压榨的幸福，一并释放归还给我们。听从内心呼唤，平等、长大、选择，向着幸福双向赴奔，自由、快乐，饱满的日子落地生花，走路带风。

　　岁月总是朝着最喜欢的状态更好，母亲和女儿，永不分离。

我们的女儿啊，从美好的祝愿和鲜花中来，生命和价值被高高擎起，站在舞台的中央，爱你保护你是永恒的主题。你是天使、雄鹰，是奔腾的海河。好运和精彩纷至沓来，伤害与鞭打落荒而逃。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你就是你，放纵理想，不必有出嫁的恐慌。

　　今人，不能笑话故人，今天不能笑话往昔。人的生命不只属于自己。无论诗歌多么妙肖，日子都要有三餐环绕。无论远方多么辽阔，身后都要有家的灯火。无论多么有力量，总会耗尽的时候；无论多么繁忙，都要抽时间仰望星空。

　　无论多么爱，我们会老，握不紧你的手；年轻的你，需要年轻的人相伴。直到你有了孩子，另一个你自己，我们才敢从容的老去。

　　当你累了，家是归处，一盏灯，把眼前照亮；

当你苦了，家人是糖，一句话，把伤痛弥散；

当你老了，孩子是船，一条河，缓缓归港湾。

　　最美好的时候，遇见对的人，放手去爱，接纳、包容、谦让、共情。被人爱着，被人温暖，被人需要。爱生活，爱自然，爱他人。　　

我们的女儿，出嫁了！当你鞠躬致谢、转身告别的时候，我们储备已久的平静与快乐，那么不堪一击。深深的吸一口气，眼中的潮水并没能回到心里，捋不清的情绪轰然决堤。

　　姑娘，如果有一天飞不动了，记得收起理想的翅膀，回到大地，用脚步轻踩，平凡的日子。即不像嘎嘎、母亲般原地打转，也不像现在总找不到落脚的枝头。从痛苦和快乐中，把握舒缓幸福的节奏。

　　只要我们在，有扇门为你开着，有盏灯为你亮着。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回应你深情的呼唤。你要相信，我们带着笑脸，非常安宁。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等你回家，念叨着你的一日三餐，天冷加衣，我们不害怕，你就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