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塘

杜小华

　　

碥石

我坐在碥石上，看书等他。

秋塘很美，映出远山近树，装满八月蓝天。鱼儿划出明漪缕缕，燕雀点水一掠而过...... 塘堤上，露头一簇青草，随后，是一个小人儿和一个大背篼，孱弱的身子背了一座草山，从堤坝上升起。青草蓬松摇曳，像蝴蝶张开的翅膀，蹀躞着向我走来。

他放下了背篼和镰刀，更显了小，如一棵弱小的老树，黧色的脸上，只有眼睛还有些明亮。一些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粘在了他的头发上。不知道他有多少岁，比我矮一头，幺外婆的儿子，我喊他四舅。

闲人

除了雨天，暑假的每天都这样。四舅是“闲人”，没有挣工分，打了草就陪我玩。来了先“打官司”，各扯一根官司草，挽个活结，然后穿结联在一起，尽力往后拉。他每次都输，看我都是挽的两根，他不计较，毕竟“老辈子”。然后就下水，我的会游是他教的。他踩水能亮出肚皮，他来了我敢往深水处游。

天天坐塘边，却没有钓一次鱼。四舅说队上的，不准钓。有一天，他跟我说，今天不讲故事，我们去钓鱼。七八里山路连走带跑，走拢一条小河沟，我钓，他下水抓，有了巴掌大的十几条鲫鱼，装进他带的笭箵，高高兴兴回家，路上还扯了一背草。

第二天我发烧了，满脸通红。父亲带我去镇上诊所抓了药，老中医说有几味土头有，扯起来和倒熬。黑黢黢的药罐刚冒气，四舅已把药扯来了，金银花，鱼腥草，薄荷，葛根，石菖蒲一样不少。

原子弹

从塘中游了起来，突然远处一声枪响，他不看就告诉我那是在撵狗獾。我站起来看，只见对面山腰上，四五条狗疾奔狂吠，几个方向庄稼瞬间闪开 。一团青烟，飘过坟头上的蘅草，两壮汉提了猎物前脚后腿走过了垄山。

“这是放的火药枪，威力大得很，打出去一大篷的铁砂子，只是野猪打不透。”四舅显得很内行。

“它未必然有原子弹威力大？一爆炸就要死成千上万，一个城市的人都没了，这些草草房一间都不得剩，莫说是人，还有这些狗都跑不脱，最厉害的是那股冲击波......”

“啥子弹有恁个凶？晓球不得！我只认得鸡蛋鸭蛋鹅蛋，还晓得鸟蛋和蛇蛋。我我我还晓得有个山洞洞，看挡不挡得倒那个啥子波？明天我带你去......”

“光是躲过了有啥子用，吃的喝的都没得了......”

“吃的在土头，喝的在塘里头，我来当个队长，你来做会计，白米饭尽管干......”他的眼里第一次闪放出光来。

算了，和他两个谈下去倒霉，不如接倒讲故事。

鸡血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乡下比较的平静。

幺外婆有次跟我说，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你四舅，吃饭都不长的人了，身子骨又不压班，当倒人又还少言寡语，说不成几句现成话，评了个半劳力，一天挣两角也是两角钱啥，他又不干！一天到黑光晓得割几根草草，今后看啷个安家哟？

幺外婆的担心不久就有了希望。乡里的联合诊所开展了用“鸡血疗法”治疗侏儒症。把活鸡身上的血抽出来，再给疗者打进去，说是可以促进人体的生长发育。

一三五逢场，四舅只赶一场。自留地摘半口袋青海椒，头晚摊簸箕上，下面托一盆水，第二天一早再装，新鲜还压秤。海椒卖了，就是治疗费。四舅扣顶草帽，背篼里站只鸡，出门一摇二晃。

这是第二只。前一次背去的鸡，站着出去睡着回来，现在还缩地坝边萎着，偶尔打鸣，三个音出来一半即幺折，头又埋进翅膀不理外界。幺外婆这次是把那只昂起头比櫈子还高打架最凶羽毛最亮的雄公鸡捆了，她是希望儿子可以长成如此这般的雄壮。而且临走前仰头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包谷稀饭的时候，幺外婆还在问他，还要不？我也怜惜四舅，除了长成了老姜疙瘩，还有就是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走过比赶场更远的路。

“鸡因”

屋前屋后，已经有了三只搭着头的公鸡，四舅拟在壮大之中。但脾气好像是先状大了起来。以前听故事静静的，间或起身走下几步，塘里掬一捧水喝，然后对倒竹林撒泡尿，回来又坐下静静地听。

那天讲的故事里，福尔摩斯在空屋里复活了。他歪着眼看我，撅嘴，忽地站起来，后退两步，弯起腰，手指着我：“你乱讲，死都死了的人，啷个又活了？我记得，这个胡子摸斯前面就死了的。我跟他说书是这样子写的，不信你各人来看。我不看，我我我看个锤子，我认得字还听你讲！说话间，已涨得脸红脖子粗，手臂已成弧状一张一伸......是的，我还真叫他问住了。今后作家写东西也该注意点。我信，人家不信。瞧那阵仗，我想起了幺外婆捆的那只鸡。

　　侠义

第二天他还是来了，来了喊不听那个胡子摸斯了，重来个。于是我给他讲《七剑十三侠》。其实不是讲是照着读，我也是刚从一个大得可睡人的老衣箱上面，发现了这本破旧的书。泛黄得有些年头了，封面只剩了大半截，书尾不知去向。

书中有句话我大慨记了好多年，“天下有贪官污吏、势恶土豪、假仁假义这三等极恶之人，王法治他不得，幸亏有那异人、侠士、剑客之流去收拾他。” 这是我第一次看繁体竖版剑侠小说。侠义人格的义无反顾、快意恩仇，给了我生命舒张的快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世界。从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我感觉他也在喜欢。我不按章节煞尾，都挑在最精采的时候，嘎然而止。逗得他每次都打了半背猪草急匆匆就来了。故事一结束梭的一下就走了几田坎。以后每天开头从哪起，都是我问他。

信息

第二年秋天，四舅死了？说是偷了队上的南瓜，被人捆了，锁进保管室。他脾气拧，宁死不从。第二天地上有打碎的农药瓶，没有人找到他。我木然想起那颗瘦小的头，一大背草和镰刀：还有那一次突然放光的眼。

后来的变故是地质局发现老屋地下有天燃气，先是圈了周围的山，修了四通八达的路；后来又建了高速，过了动车，老屋没了，塘也没了。没了那方的土，亲戚都散了，族脉成了朋友圈，老一辈眼不好使，新生代已淡漠，手机上看年发一条问候。

幺外婆的后辈都住进了楼房，吃超市的米和不是现扯起来的菜，都成了小区网格的居民。多年的消息解封了，说四舅当年躲去湖北承包了鱼塘，有了自己的小日子。我倒很是祝愿——- 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已经丧身于莱辛巴赫的激流中，可后来又在他的旧居，米黄色的窗帘内复活，谁不希望。

湿地公园也有秋塘，不同的一样。

文字：杜小华

图片：杜小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