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长城十三关（捌）雁门关·细数风流

吾谋

“雁门关”三个字是毛泽东主席题写的。1948年4月，在党中央机关迁往西柏坡途中，毛泽东主席曾在雁门关短暂停留，题字应该是那时留下的。

雁门关地处险要，关城位于今山西代县城北约20公里的雁门山上。据说，此山得名是因为每年春季大雁北归时，都会从上空飞过。

明朝人称“天下九寨，雁门为首”，高度重视雁门关的战略地位。所谓“九寨”，实际上是明永乐朝之后逐渐形成的北方防线的九个重要的战略据点，也称镇。从东至西分别是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延绥镇、固原镇、宁夏镇和甘肃镇。

但是，雁门关地区因为与游牧民族活动的漠南草原很近，一直是历代中原王朝重点防御区域。

战国时期，赵国即与漠南匈奴地界接壤，名将李牧镇守雁门，曾主动出击，大破匈奴，保证边境安宁十多年。

秦统一六国后，名将蒙恬曾驻守这一带，同样主动出击，“尽收河南之地”（河套地区），把匈奴赶到阴山地区。

汉武帝时期，名将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多次从雁门出战，北击匈奴，屡屡大胜而归。

由于两汉时期，中原王朝的持续打击，匈奴的生存空间被大大挤压，从公元五世纪起开始向西迁徙。先后占领中亚、波斯，东欧平原，后来进入多瑙河流域地区，因此产生的“蝴蝶效应”，冲垮了东罗马帝国，造成了当时整个世界格局的巨大变化。

进入公元七世纪，草原上新兴的势力则是突厥，中原王朝的对手也换人了。

隋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隋炀帝巡视北方时，就曾被凶悍的突厥始毕可汗率大军围困在雁门。幸亏随扈的1万多骁果军，骁勇果然，拼死力战，支撑到“勤王”之师赶到，危局才得以解除。

唐初在此正式设关，建关城于制高点，派兵扼守，也是因为突厥势力咄咄逼人的形势所迫。史籍记载：雁门关这个地方“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

唐朝名将薛仁贵、张公瑾等曾镇守雁门关。

因为后晋石敬瑭拱手将燕云十六州送给契丹，到北宋立国时，今天的山西北部朔州、大同一带，河北北部、东部及北京一带已为辽国所有。大宋王朝的北方防线已经南移到大同以南，雁门关成为国防第一线最重要的关口，非坚守不可。杨家将父子守边，满门忠烈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时期。

到了明朝，雁门关外的敌人是元朝残余势力，时称“北元”。虽然明初洪武年间，徐达、李文忠、傅友德、冯胜、蓝玉等名将多次出征，重创北元小朝廷，甚至犁庭扫穴。而且永乐帝朱棣即位后，多次亲征漠北，并迁都北京，改洪武朝“藩王守边”的国策为“天子守边”。但永乐以后，明与蒙古的边境线仍然整体呈缓慢收缩的态势，尤其是雁门关以北的东胜卫被放弃后，以雁门关为首的“外三关”（另有宁武、偏头关）仍是“九边”重镇的重中之重，是边防的战略要地、必守之地。

明军神机营使用的火铳。

清王朝则比较特殊，一直奉行“满蒙亲善”、“满蒙一体”的政策，除了曾经出长城征伐准噶尔部噶尔丹这样公然叛乱的蒙古部族外，长城防线已经失去了军事价值。雁门关也撤去守卫，并逐渐荒废。

到上世纪三十年代，虽然日军已占领华北大部分地区，但因为雁门关一带山势险峻，沟壑纵横，地形复杂，也成为八路军和国军与敌作战、周旋的重要战场。1937年10月，八路军120师716团就在雁门关大同公路附近伏击了日军汽车运输队。两次伏击战斗，共毙伤日军500余人，击毁汽车数十辆。

有人曾根据历代史籍记载作过统计，两千多年来，雁门关曾发生过一定规模的战役1700多次。由此可见，刀剑杀伐、战马嘶鸣、吹角连营、血雨腥风是两千多年里雁门关一直不变的主旋律。

唐代诗人李贺的《雁门太守行》形象地描绘出了战争激烈、将士拼命的场景：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明末清初思想家、书法家傅山（金庸小说中的傅青主）也为雁门关撰联云：“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原本9月秋来，应该是晋北地区秋高气爽的季节。可惜，我来不巧，一场猛烈的秋雨不期而至，搅扰了我漫步城墙上，尽情领略千年雄关风姿的兴致，把我逼进关城东门一侧的靖边寺。这样一来，反倒让我有机会仔细瞻仰武安堂、群英堂和忠武堂里供奉的历代守关名将塑像，认真阅读介绍他们功绩的文字。

静下心来，细数千年风流一一

李牧，生年不详，死于公元前229年。战国时赵国大将，后世把他和白起、王翦、廉颇并称为“战国四大名将”。他深谙兵法，奉命守雁门时，专注于训练士卒，并经常宰牛犒赏部下。匈奴骑兵前来袭扰时，他严令约束部下不许出战。以至于敌方、部下和朝廷都认为他胆小怯战。赵王还一度派人替换了李牧。结果，新任主帅屡次出战迎敌，却一败再败。不得已，再奉李牧出山。他一如既往，等到匈奴人认为他软弱可欺，而骄狂无比。同时，部下欲求一战的士气积累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他周密部署、指挥若定，一举大歼匈奴十万之众，单于夤夜遁逃，仅以身免。一战换来边境十多年的安宁。

后世历代王朝对李牧极为推崇，从唐朝开始尊李牧为“大将军武安君”，配享武庙。

在秦赵战争中，秦国用反间计诱使赵王自毁长城，冤杀李牧，终致亡国。

苏洵曾说：“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

卫青，生年不详，死于公元前106年。西汉名将，一生七次率兵出塞北击匈奴，鲜有败绩，因此受封关内侯。其中，汉武帝元朔（公元前128年-公元前123年）、元狩（公元前122年-公元前111年）年间率兵取得龙城大捷、奇袭高阙、二出定襄和漠北大战等重大胜利，扭转了汉朝对匈奴一直疲于防守的被动局面。

卫青病逝后，汉武帝为酬其功，下令在茂陵旁修建阴山形状的坟冢，厚葬这位杰出的将领。

卫青最为世所称道的是，他出身卑微，以卓著的战功而拜将封侯，却位贵不骄，功高不矜。后世推崇为名将典范，配享武庙。

关内侯金印。

霍去病（公元前140年-公元前117年），与其舅父卫青并称汉初名将。他一生传奇，18岁为骠姚校尉时，首次出战匈奴，即率本部800骑，长途奔袭“斩捕首虏过当”（斩获敌军超过自身损失），功冠三军，勇冠三军，获得“冠军侯”的封号。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兵越居延泽（今内蒙额济纳旗居延海），攻至祁连山，斩杀数万敌军，俘虏收降包括匈奴浑邪王等在内的数万人。匈奴势力大衰，他们哀叹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不久，汉朝即在河西走廊一带置河西四郡（武威、张掖、洒泉、敦煌），实施编户齐民。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年仅22岁的霍去病再次与卫青各领五万大军，出代郡征漠北。一路凯歌，击杀数万匈奴士卒，俘获匈奴王、相等高官及亲贵近百人，抵至狼居胥山（今蒙古国境内），举行祭天封礼，成就武将最高荣耀。

（画面上的霍去病塑像位于甘肃兰州市的霍去病广场上）

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年仅24岁的霍去病不幸英年早逝。汉武帝痛失大将，十分悲伤，下令陪葬茂陵，并将其坟冢修成祁连山的形状。

霍去病短暂的一生，为国征战，公而忘私，汉武帝赐他宅第时，他辞谢道：“匈奴未灭，臣无以家为？”

三国时，曹植称赞他：“固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

薛仁贵（公元614年-公元683年），唐初名将。早年家贫，后投军随唐太宗征高句丽，骁勇异常，被太宗抜擢。曾出征回纥、契丹、吐蕃、高丽，屡建奇功，留下“三箭定天山”，“德服高丽”，“脱帽退敌”等传奇故事。曾奉命镇守雁门，在云州之战中大败突厥军。

唐高宗李治曾夸奖薛仁贵：“卿身先士卒，奋不顾命，左冲右击，所向无前，诸军贾勇，致斯克捷。”

杨业，生年不详，死于公元986年。北宋初年名将，原为北汉猛将，后降于宋。宋太宗赵光义十分欣赏他忠勇能战，命他仼代州知州，驻跸雁门关。

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辽国发十万大军进攻雁门关，杨业率数千兵马出奇兵，从西陉绕到雁门关以北，从后面突袭辽军，杀辽军驸马侍中萧咄李，生擒都指挥使李重诲，大破辽军。得了一个“杨无敌”的绰号。自此，辽军慑于杨业威名，不敢犯雁门关数年。

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杨业作为副主帅，与潘美、王侁等率师北伐。潘、王二人不听杨业建议，以至战局逆转，然后见死不救，致杨业率孤军陷入辽军重围，重伤被俘，绝食而死。次子杨延玉也于此役战死。

北宋名相曾巩曾评价杨业：“邺勇而有谋，与下同甘苦。代北苦寒，未尝独设炭。为政简易，郡民爱之，天下闻其死，皆为之愤叹。”

雁门关景区入口处就立有杨业父子九人的和杨门女将的石像，靖边寺忠武堂内也供奉杨业父子孙三代忠烈的泥塑像。

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杨家将为国戍边、保境安民的功绩，实际上已经是千年以来，历史的真实、民间传说的真实和戏剧话本中艺术的真实，混合揉杂在了一起的传奇。除了相关领域的专家，普通人很难、也没必要去厘清其中的区别。只须保持尊敬，心生景仰就足够了。因为这已经成为我们民族精神文化的一部分。

有明一代，雁门关因其战略地位，始终是长城防线的战略要地，驻重兵防守。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吉安侯陆仲亨奉命驻守雁门捕盗。

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2月，魏国公徐达率大军从雁门关出塞北征。

明中期后，雁门关当面之敌主要是逐渐崛起的蒙古瓦刺部和鞑靼部，此时雁门关驻军有振武卫5600人和雁门千户所1120人，总兵力达7000人，加上2000多夫役，总人数近万。

瞻仰过奉祠历代名将英雄的靖边寺后，进入南侧的雁门关驿站，三孔窑洞构成的“公主洞”门前的铭牌上，5位女性的名字（封号）吸引了我。她们是：

西汉竟宁公主（王昭君），东魏兰陵公主，隋义成公主，唐咸安公主，唐太和公主。

她们的名字（封号）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们奉旨和亲，出塞前曾在这里短暂停留。

很难想像，当年的花季少女，顶着公主的名头，拜别父母亲人，即将远嫁到大漠草原，站在高高的雁门关关城上，最后一次回望故土中原，内心是何等的凄苦无助……

明眸皓齿的王昭君，以民女身份入选宫掖，因为没有用金子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画像被做了手脚，被汉元帝当作和亲公主赐号“竟宁”，远嫁给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匈奴人称其为宁胡阏氏。三年后，呼韩邪单于逝世，王昭君希望回归故里。汉成帝却令其“从胡俗”，再嫁给老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事情还没完，命运多舛的王昭君，在第二任丈夫死后，又不得不“从胡俗”，第三次嫁给继任的单于。不料，第三任丈夫也死在她前面，王昭君不得不第四次出嫁。

可以想像，从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到汉孺子婴初始元年（公元8年）的40多年里，王昭君忍受着大漠风霜雨雪的摧残，忍受着与汉人迥异的习俗对身心的一次次冲击，付出了一个弱女子能付出的一切，换来了40多年汉匈边境的和平安宁，百姓们安居乐业，朝野上下的歌舞升平。而她本人内心的苦楚无处诉说，最终也没能再踏上故国故土一步，终老在草原上。

几百年后，诗人李白为这个苦命而又伟大的女人嗟叹：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王昭君被称为中国古典四大美女之一，号称“落雁”，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的一位。

“沉鱼”为西施，“闭月”为貂蝉，“羞花”为杨玉环。

呼和浩特王昭君墓青冢前，呼韩邪单于与昭君并辔而行的塑像。

青冢，一抔黄土掩风流。

虽然与王昭君相隔了800年，同样从雁门关出塞的唐代咸安公主，与王昭君命运极其相似。不同的只是，咸安公主是唐德宗的亲女儿，而且嫁得更远。回纥的牙帐（统治中心）在伊犁河流域。

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十月，德宗皇帝把咸安公主嫁给回纥可汗。原因是唐朝发生“安史之乱”时，回纥曾出兵帮助平叛。这是父亲用女儿的婚嫁来酬谢友邦相助之情。

当时就有人对朝廷此举很是不屑，作诗讽刺道：

“卤簿迟迟出国门，

汉家公主嫁乌孙。

玉颜便向穹庐去，

卫霍空承明主恩。”

历史几乎原样重演：咸安公主同样嫁了四次，先后嫁给可汗爷孙三代和另一个继位可汗的男人。咸安公主同样忍受了王昭君曾经忍受过的一切，付出一个弱女子所能付出的一切。

凭借这个可怜女子的牺牲和付出，大唐的子民和朝廷得到了回报：回纥可汗请皇帝陛下批准改名为“回鹘”，并以“半子”之名，派兵协助唐军维持西域的安宁，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商人、百姓各安其生，享受太平岁月。

21年后，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咸安公主在回鹘薨逝，为“和亲”事业奉献了青春，也奉献了终生。诗人白居易奉命为公主撰写的祭文。谨录全文于后：

维元和三年岁次戊子三月癸未某日，皇帝遣某官某，以庶羞之奠，致祭於故咸安大长公主睹濬毗伽可敦之灵曰：惟姑柔明立性，温惠保身，静修德容，动中规度。组紃之训，既习於公宫；汤沐之封，遂开於国邑。及礼从出降，义重和亲，承渥泽认三朝，播芳猷於九姓，远修好信，既申洽比之姻，殊俗保和，实赖肃雍之德。方凭福履，以茂辉荣，宜降永年，遽归长夜。悲深讣告，宠极哀荣，爰命使臣，往申奠礼。故乡不返，乌孙之曲空传；归路虽遥，青冢之魂可复。远陈薄酹，庶鉴悲怀。呜呼！尚飨！

我们今天有幸在雁门关的这个小小驿站，看到了这五位奉旨和亲汉家公主的名字（封号）。

而煌煌史册上，对她们的记录仅寥寥数语，或语焉不详。很少较完整地记录她们跌宕悲苦的人生，也很少有对她们被迫地付出，却给故国故土带来了和平安宁功绩的赞颂。

实际上，她们用自己一生为代价，为长城内外的百姓换来了长短不一的安宁岁月，其贡献并不逊色于浴血搏杀的将帅、士卒。

好在李白、白居易没有忘记她们，用诗，用祭文，勾勒出她们绝代风华的倩影，嗟叹她们不由自主的坎坷命运……

她们名字（封号）应该和李牧、卫青、霍去病、薛仁贵、杨业、徐达等等大英雄放在一起，传百代而流芳，受万世之景仰！

（说明：本篇李牧、卫青、霍去病、薛仁贵、咸安公主像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