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路、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小红北散文)

小红北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重庆路不在重庆,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种表达。</p><p class="ql-block">卓展,沃尔玛,万达电影城,这些名字同时跳出来,年轻人便会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年轻人谈恋爱,总要看场电影。条件好一些的男士,会带着女朋友,到卓展的三楼或者四楼走上一圈,用最新的审美情趣解释一下收入状况。刚刚经营一家小超市的老板,还要到沃尔玛考察一下。然后,随性到街边的一家家专卖店走一走,世界品牌的大集合,诗意的招牌,生活必需品的升级版,人类情商的阶段性跨越,中心城区的主色调,淡黄,兼有卓展外墙的铁灰来旁观,还可以配一副周润发太阳镜。</p><p class="ql-block">太阳呢,则可以闲适的状态,一排排照过去,汽车,人行步道,清洁工,街头雕塑,最后是某栋楼的楼脚,或角落,角落是城市构造中自我原谅的部分。</p><p class="ql-block">如果急着结婚,一定要返回去卓展的六楼,选一家比较满意的摄影棚,造形自己做,衣服却是免费的。但午餐不好免费,正赶上下午不上班,沿着重庆路向南,西安大路向西,走几步,有一家蓝咖啡,简餐,不贵,还可以一边进食一边看书。</p><p class="ql-block">如果你不嫌弃,这里,是天堂的一小部分。</p><p class="ql-block">当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不掉的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坐在重庆路边的木制板凳上,看人来人往,春去春回,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人流,物流,如水流, 如过客,十分感慨。这时候,会想起一位女诗人写水,她说,一个城市可以有江、有河、有湖、有海,除却个别内湖,它们大都基本上属于过客,带着远方的消息经过这里,驻足一下,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他乡,四处奔走,去看世界,寻欢作乐,沿途一边寻找一边抛弃,一边依附一边背离。想到这里,也不必太伤心,幸福都是想出来的、看出来的。比如,随便看过去,婀娜的长腿,反季的服饰,不化妆的新生事物,最美的东西,都在这里了。</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在卓展两个楼体相连的廊桥下,有一个小角门。每到晚上十点钟,下班了,年轻的店员换上自己的服装,从那里出来,有的坐进一台高档轿车,有的三五成群跑去吃夜宵,多年下来,都是这个样子,人,不断地换,却总是年纪轻轻。只有门,多年不换。</p><p class="ql-block">人们进进出出,在安定的目标指引下形成永恒的流动。</p><p class="ql-block">梵高的画里,传递了一个结论,人类不堪自己的羞耻,设了一道门。门,从生物学关联的意义上讲,抵制寒冷、外敌、其他动物。直到有了形而上,才有了安定以上的涵义。为了保险,我们去邻家串门,把最小的孩子锁在家里,这样才觉得安全。结果呢,当你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那个最小的孩子,发出最恐怖的声音,手里拿着炉勾子,把那个破门刨得叮当作响。如果世界被刨开一个小窟窿,我们总会有一些不忍或抽象的念头吧。</p><p class="ql-block">门里门外,有时是两个世界。比如这座城市,隆冬,门里的温度零上20度,门外的温度零下30度。50度的温差,可以瞬间跨越蟪蛄的一生。阖闢之间,成千上万的物种被挡在生命之外。</p><p class="ql-block">王蒙在《女神》中用了一个小故事,说一个小孩死了亲妈,只有继母,买酱油丢了一角钱,找钱掉到河里,淹死后变成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寻找她本来无权丢失的一角钱。故事讲到这里,停了。我以为这个故事是没有讲完的,萤火虫,黑暗里的高手,找到钱是不成问题的,但钱找到了怎么办,送回去,门,怎么进,都没有交待清楚。也难怪,在汉语词典里,门,常常充当不光彩的配角。比如门外汉、看门狗、关门打狗,还有闭门羹、肛门等等。本来是动物之间的事,把门拉进来,这样,你有没有学问,拜访是否怀了诚意,老师会不会收你这个学生,好像先要和门搞好关系。</p><p class="ql-block">世间的事物,大凡和人扯上了关系,总要辛苦一些。</p><p class="ql-block">远走高飞是可耻的,但大家都想远走高飞,只有门,留在原地。</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手里拿着一块砖,在重庆路闲逛,不知道应该去敲哪一扇门,也不知哪位店员或老师会给我们开门。我们也谈恋爱,也看电影,也买东西。那时候的关键词,不是卓展、沃尔玛、万达,而是音乐厅、春城电影院、市政府单身宿舍。</p><p class="ql-block">当时流行跳舞,初兴卡拉OK,录像厅较多,电影院比较萧条。一个人看电影,便是一个人的电影院,可以坐到第十排,前面无人,后面三三两两都是谈恋爱没地方去的。买东西,到地下商场。听演讲,多走几步,去斯大林广场。徐先生的演讲最生动,他说,你看天上有什么,停一停再说,什么都没有,只有蓝天白云,于是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一转折,骂时弊,进入正题。很生动,很反动,没人管。突然又一转折,指着现场的一位女生说,真好看,而且定睛不动,直到女生脸红,才又说,脸红,说明还知道羞耻,接着又进入正题,骂时人。依然很生动,很反动,很没有人来管。</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重庆路,不是步行街,但大家都步行。脚比心辛苦,心假装辛苦。走着走着,便恨不得马上去见一个人,甚至想做件大事。</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门,不含艳照门、车震门,只有杜鲁门。门外的雪地上,含人类。从雪地上踩过去,就会踩进一家家不干净不健康的烧烤店,食客却是健康的,仿佛生不逢时,又恰逢其时。那时候,轻狂、浮躁乃至庸俗,都是褒义词。闲,慢,简,寂,无,这些字,都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勇敢地不安。一台二手自行车,横扫冰天雪地。</p><p class="ql-block">我们从外入内,从无入有,从少入多,找不到学问的真消息。</p><p class="ql-block">我们奔跑、流动、飞翔,自己却一无所知。</p><p class="ql-block">一扇门,一条街,一座城,我们坚定地徘徊。好像刘姥姥进荣国府,一时间也吓得不敢进门,在大门前的石狮子旁站了好一阵儿,才溜到角门前,向门卫道了一声“太爷们纳福。”</p><p class="ql-block">或者,走着走着,走出一段直白干冷的爱情故事。</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街上碰不到熟人,是自由的,陌生即自由。只要不去敲门,我们就是自由的。你感到你是这个城市多出来的那个部分,你就是自由的。虽然我们面对的自己,常常是那个自我批评的自己,但我们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沿着自己形而上,我们为自己搭一条想象的梯子。不能敲门,一敲门,现实就摆在眼前了。</p><p class="ql-block">门里是专业,门外是业余。把门外的事,拿到门里去做,就没意思了。</p><p class="ql-block">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我们会被挤在火车上的一个角落里,只有容脚之处,一个不能转身的地方。如果我们撒尿的目的性不是特别强烈,就可以站在这里不再动了,你是一捆稻草中的一根,被喜悦的农民立在那里观赏。又仿佛被判了刑,如果是从白泉镇到重庆路北向的火车站,则刑期是四个半小时,那时候火车开得太慢了。你也可以把这个刑期想象成无限大,服刑时期的主要特征是,空间小,时间大。而一旦你从那个时期出来,空间大了,时间却小了,会有很多人感叹:时间都去哪儿啦。另外,从重庆路往北,沿着斯大林大街走,有一家电影公司,电影公司里有一个小型电影院,对外营业。但如果你的某一位钢笔字写得非常好的同学分配到这里工作,你看电影就不用花钱了。钱这个东西也是怪的,赚少了挨人欺负,赚多了挨命欺负,老了不舍得死,还要被孔子羞辱。</p><p class="ql-block">如果是带着女朋友来,也不用花钱,临走,他还会免费送给你一句话:这个女朋友很漂亮。</p><p class="ql-block">这时候,我们的自我批评,将变得非常笼统。</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最近在微信上看到一则《女上海宣言》,大约有这些词或句子:知性美女,物质立场,女性立场,城市立场,坚信物质的精神力量,用我们的语言国度,引领享受与创造的价值秩序,提升现实。还看到这样几句诗:“零点时分,有跑车飞驰过陆家嘴环路。/此刻在空中,你能隐约看见大大小小的齿轮,/啮合并挣扎,发出叫声,‘格朗格朗’。”什么意思呢,人与城,人与物,物质与精神,拔升到这种高调绚烂的关系,这种腔势和语言的加速度,很震憾,也很恐怖,好像是一种事物要决定另一种事物似的。</p><p class="ql-block">重庆路不在重庆,幸好也不在上海。</p><p class="ql-block">当然,我们眼里的重庆路,的确更接近物质主义,我们也宁愿这里的物质与精神是被分割的,之间是一道门,而不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从火车站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目的地,都是物质的距离,而后,所有的物质在重庆路集聚。而精神上呢,也不会很失望,比如除了看电影,还可以随手翻到本地产的纯文学诗刊。天气若好,还能碰到几位本地或本土产的诗人,王小妮,徐敬亚,钱万成,或者,若干年后的任白,尘轩,小红北。</p><p class="ql-block">又或者,精神也是物质的。</p><p class="ql-block">还有很多额外的故事在这里等着,等着路过的人们找到它,找到自己早早等在那里的角色。</p><p class="ql-block">移民城市的伟大,往往会容留一些额外的事、额外的人、额外的流动与悲喜。历经多年,融入,融化,出神入化,如水,成为这个城市的内湖,再也不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