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崖居》（四）

郭东欣

　　少奶奶环顾四周，不禁怅然。主窟的三尊佛像还在，洞壁两侧的菩萨像已经面目难辫，长期烟熏火燎，整个洞窟四壁成了灰黑色。抬头凝视，依稀能看见雕刻精致的莲花圆顶，两眼平视，离地两米以下全是乡公所乱写的宣传“标语”。靠近洞口左右各有尊彩绘菩萨，线条流畅，周围的昏暗难掩其色彩光鲜，菩萨赤脚站在莲花座上，佛脚丰腴雅致，鲜活动感，让人情不自禁想去抱下。

少奶奶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然后用纤细的双手在佛脚上轻轻摸了两下，手上绿色的玉镯和菩萨衣服上绿色相近，只是润的透亮，少奶奶转身满脸欢喜地走出窟门，两位男人在旁候着。

顺小路往前不远是尊大佛，昨晚昏暗的灯光使佛祖多了份神秘，这会儿旭日东升，佛祖脸上泛着暖暖的金光。佛像的底座已风化坍塌，上身的彩绘依稀可见，右侧的书童阿南还在，但身子只留下了石雕的胚子，外部的泥塑已全部脱落，聪颖的光头依旧朝着前方。

少奶奶磕完头合十作揖，嘴里不停念叨“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起身对老陈吩咐“回去把礼备好，大年初一来还愿。”老陈急忙点头，但欲言又止。

到了车跟前，扶少奶奶上车，老陈支支吾吾“少奶奶，您别生气，硬黑（昨夜）咱家的驴，给前头坡下土地庙的果子，给吃咧，忘给这畜牲戴笼嘴……”

“甚？！”少奶奶蹭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夺过鞭子朝毛驴头上打“你这千刀万剐地！”

　　老陈不敢懈怠，一路小跑在前头带路，“后晌，额来把香案收拾哈。”少奶奶紧绷着脸，径直进了土地庙。

一间小屋大的洞窟，满地狼藉，香炉倒在地上，被折断的香、香灰撒落一地，盛果子的盘子两个被拱到墙角，两个落地碎成了几片，土地爷还是欢喜地朝人笑着。

少奶奶合十低头“作孽呀，罪过，罪过。”老陈急忙弯腰收拾，“都怪额，都怪额，天黑前，一定收拾好。土地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多孝敬你。”

毛驴低着头在干草地上轻轻地舔着，老刘旁边站着若有所思，见少奶奶出来忙宽心到“过年了，别让畜牲气着，后晌回来，额收拾。”

回来的路上三人都不言语，不时听见沿途崖寨小孩的放炮声。半晌午到了陈家岩，崖前场地热闹非凡，各家各户搬到场上做起了年“食”，馍馍，油糕，馓子，烧肉，丸子。场子上磊了几台斜坡连锅灶，每台三灶，低层油锅，二层蒸馍，三层烧水，底层灶膛烟气顺着斜坡烟道被高处烟囱吸走，膛内柴火正旺，三个灶台上的油锅，笼屉，开水锅冒着热汽，有人不停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拨着，七爷忙着给各灶拤柴火，各个烟囱烟气升腾不时“噼啪”飞出火星。

老陈家的儿子“庆儿”等在寨子篱笆门口，老远看见三人跑了过了，“大，额娘等你们了一黑（夜）没睡。”老刘过来摸着庆儿的头“乖乖，娃震（这么）大了。”

“快叫刘伯伯。”老陈急忙介绍。

　　见过礼，庆儿牵着驴往里走，老陈忙着和乡亲打招呼。七爷老远在喊“你们可回来咧，弄得额整黑（夜）不敢睡，担心你们出事，回来就好，快上去跟你婆姨说哈。”

七爷看着生（陌生）人老刘问到，“娃，这是……”老陈一时不知如何介绍，少奶奶答到“七爷，这是额娘家表哥，想来咱这开窑场，硬（昨天）后晌去看地，天黑就住到老家咧……”

“好，他表哥好，快上屋，屋里头请。”七爷点头招呼，随即三人上崖。

到了四层，老陈的婆姨正在和面，翠儿在五层听见下面说话高兴地喊“娘，娘。”老陈照刚才跟七爷说的给婆姨说了一遍，婆姨热情地招呼“娃他舅，你坐，你坐。”

翠儿很水灵，小庆儿两岁，老刘打眼一看不愧大家闺秀，眼睛都会说话，不像常年不下崖与世隔绝的孩子。顺便逗了一句“过年跟舅到城里转转？”翠儿乖乖

答到“听额娘和先生的话，额从不下崖。”

老刘见识了崖居，认识了不下崖的翠儿，简单说了说过年开窑场的事，就肩上搭着搭连回了悟空寺。

悟空寺面南， 晌午过后站在窟前的平台上暖暖的，脊背上热得血液循环加速，像有针刺，老刘解开棉袄左右松松肩膀让凉风进去，感觉舒服些。自己也觉得好笑，转眼成了少奶奶的表哥，这也好，开窑场方便多了。只是觉得这兵荒马乱的，少奶奶不容易，想到此转身先去收拾土地庙。

　　三十下午，各家各户陆续开始祭祀，到坟地点上灯，把祖先请回屋过年。少奶奶家在塬上，少爷又不在家没法去地里点灯，就请私塾先生写了祖先的牌位，放在香案上，摆了四样点心，等庆儿他妈包好饺子先盛了碗供着。老陈则在崖洞公共区域放了个小桌子，摆了四样贡品，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领庆儿和翠儿施礼。老陈手持三炷香朝南，面对远方的星空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三作揖后插上香，“一叩头，再叩头，三叩头。”俩孩子学大人认真地做着。少奶奶则手持佛珠嘴里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庆儿看着袅袅升起的蓝烟问到“大，老天爷吃饺子了？”老陈笑到“傻娃，吃了，咱看不见，意思到了都成。”

几分钟过去，香灰开始往下掉，老陈端起饺子“来，娃，把这碗神仙吃过的饺子分了，你俩赶紧趁热吃，吃了身体好，来年不生病。”

吃过饺子，庆儿把一挂鞭炮拆开，左手拿了根着（卓音）着火的香头，点一个小炮，往崖洞外扔，啪，啪，吓的翠儿急忙低头捂住耳朵。

少奶奶看着洞外轻声问老陈“陈哥，明儿，咱去悟空寺上香吧，掏个吉利。”翠儿听见了忙插话“娘，额也去。”少奶奶“没规矩，不能下楼！”庆儿替翠儿说“婶娘，不是楼，是崖。让翠儿下去一回吧。”老陈大声到“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转脸对少奶奶说“成，清早额早些套车，争取赶个头炷香。”

　　崖洞里的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挂在每户的洞口，整个崖壁通亮通亮。小孩不停把鞭炮扔出崖洞，耀眼的火星此起彼伏布满整个崖壁。

七爷照常打更，“咣，咣。”不到亥时，在火盆前守夜的孩子都闭上了双眼，各自被抱上炕，大人也睡眼惺忪，往火炕洞里添把柴，把孩子的新衣服压到孩子被上，上炕休息。只是，当夜油灯不灭，飘悠悠的火苗着到鸡鸣天亮。

少奶奶上了炕，全无睡意，心想去庙里许个啥愿？为几年不回的少爷？还是为自己和翠儿？阿弥陀佛，为全家人吧。又想起了庙里碰见的老刘，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在外怪孤单的，有无妻儿？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孤单？迅疾脸有点热，动了下身把双腿收了下。又想到了开窑场，土匪。越想越乱，有点后怕，真要给土匪绑去了，翠儿了咋办？

老陈收拾完上炕，也睡不着。冷静下来思前想后，这土匪可咋对付？防不胜防啊。同样想起了老刘，感觉靠得住，能指望上，虽然只有一天的交往，但能肯定人家是个好人，有能耐的好人。

“咣，咣”七爷在崖底下又打起了更，远处又传来了悠扬的驴叫声，然后万籁俱寂，静的仿佛听见黑夜有一丝丝鸣响。“啪”火炕洞里的硬柴火炸了一声，老陈估摸着快三更了。

“呜……”外边刮起来风，炕头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继续冒着细细的黑烟。

　　严冬的清晨，马兰河谷被雾霭笼罩着，远处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老刘急忙起身，在皂角树前的空场上放了挂大地红，刚回来上到三层，就听见空场上有人说话。原来当地有大年初一进庙上香的习俗，借此四邻乡党相互作揖拜个年，生意人也趁机做点买卖。

雾霭刚刚散去，皂角树前的空场上有了不少人。卖瓜子的，卖花生的，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卖泥娃娃哨子的，香包的，洋糖疙瘩的，拉洋片的，吹琉璃格帮（薄玻璃瓶一吹砰砰会响），还有卖散酒的，卖烟的，卖鞭炮的，吃的玩的一应俱全。不一会还有人拉着二弦腿绑板子自弹自唱起了“道情”，激扬的节奏，酣畅淋漓的唱腔，一下子让人感觉空气里充满了喜庆。

来上香的人越来越多，不分男女老幼。给菩萨带的供养也五花八门，有花生有玉米穗，有苹果，有柿饼，有馍馍，有花糕，有馓子，有石子馍片，但来人的心是虔诚的，作揖叩首表情严肃动作认真。有位老太太唱功扎实，双眼微闭抬手合十，边走边唱，在大窟里转圈圈。老刘听不太懂，但那如诉如歌的说唱韵调，让老刘如醉如痴，那韵调不是秦腔，相比柔软低调不喊。慢慢老刘听出来了点道道，唱的不是佛经而是祈求佛祖保佑平民百姓的日常琐事，吟唱曲调不变内容一直在变，持续快一个时辰了，老刘突然还过来神，赶紧把开水瓶拎了下去。

老刘在庙里庙外瞅了瞅，没看见少奶奶和老陈。

　　本来老陈起了个早，五更就扎势起来套车，可下来崖碰上了七爷，七爷问“震（音.）早出去做甚？”“回七爷，拉少奶奶去上香，震早肯定能抢个头炷香。”老陈高兴地说着。七爷立马警觉起来“打住，听说前天你们躲过了一劫，好咧伤疤忘咧疼，这黑灯瞎火地，不怕有眼盯着？！回屋去！人都起来了再说！”

七爷提醒了老陈，土匪不知去向，这月黑风高地（音）不是找事？！天亮再去。

回崖上回报给少奶奶，少奶奶“也成，心中有佛，也不能强求第一柱香。过会儿对外就说回塬上老家。”

雾霾散去，太阳露出笑脸，陈家岩下面的场地上热闹了起来。人们相互作揖拜年，闲谝中有人张罗“走些！去悟空庙上香去！”“走，套上车，婆姨娃娃都带上，走。”有人套上大车，有人套上驴车，车底铺上凉席，再垫上褥子，婆姨娃娃挤满坐好再把腿上盖上花被子，婆姨的红头巾花棉袄，加上车帮上帖的“出入平安”“日行八百”红春联，每辆车几乎成了彩车。牲口额头上还挂有红色流苏穗穗，赶车的鞭子头上也换了新的红红的流苏穗穗，整个气氛吉庆！牲口似乎也明白今天是个欢喜的日子，清脆的马蹄声也比平日欢快。

少奶奶的轿车也“随波逐流”，跟着大家出了栅栏门，向南百米，右拐往西汇入官道。官道上车水马龙，其它崖村的车子也络绎不绝往西赶。除了大车，驴车，还有乡党的独轮车，男人大步流星推着喜庆的婆姨。

　　临近晌午，少奶奶的驴车到了悟空寺，皂角树前的空场上已是人声鼎沸，叫卖声、道情唱腔热闹非凡。轿车只能停在老远的坡底下，老陈四周瞅了半天也找不到拴驴的地方，无奈之下解开驴套，把毛驴拴在了车轮上，除非人偷，毛驴自己是走不丢的。末了老陈嘱咐着抬头看热闹的毛驴，“在这待着！别乱跑，惹了额，额剥了你！”

少奶奶下轿（驴车），提着食盒急忙往土地庙走，进了土地庙那窟小洞，香案上已是烟雾缭绕，香炉里香火旺盛，已有几波香客了，香案上摆满了贡品，馍馍，油糕，花糕一应俱全，整个洞窟干净规整，土地爷笑眯眯朝前看着。

少奶奶将食盒的贡品放好，点上三炷香，跪在草蒲团上双手持香低声言语“土地爷，过年了，你老人家吃好，保佑额们窑场顺当开张，明年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叩罢头，起身出了洞窟对老陈说“咱进庙吧。”

很快到了热闹的会场，少奶奶只顾往庙里走。老陈倒四周警惕地巡视着，很简单这十里八乡的，即便不认识也会脸熟，真要瞄见一个陌生面孔，那就要小心了。绑票往往都发生在热闹人多的场所。瞅了一圈，似乎没有可怀疑的生人。老陈安心地随少奶奶进了悟空寺。

老刘在一层门口等了半天了，见了少奶奶宽心到“少奶奶，看了吧，土地庙收拾的咋样？还有甚吩咐？”少奶奶笑道“甚吩咐，撩着呢。”

两人就开春开窑场的事，合计了时间，分红的事双方豁达就没什分歧，所以很快谈完。老刘说“少奶奶，大年初一上个香，早些回屋吧。”老陈也说“的是。

紧说慢说，半个时辰过去了。

”

　　老刘送少奶奶走过人群，但眼观六路，警惕着四周。但下了坡，到了土地庙跟前，看到几匹马顿时警觉了起来。随口问老陈“这是哪崖屋的马？”老陈也吃惊，不清楚，刚才没看见呀？！马没地方拴，一人低头牵着一把绳，坐在地上磕着瓜子。老陈对老刘耳语“这不是咱十里八乡的乡党。”老刘立即明白大声对老陈说“兄弟，你和少奶奶先回塬上屋吧，明儿额就到咧。”

走过那牵马人小声对老陈吩咐“咱小心为是，你们赶快往塬上走，让少奶奶到观音庙躲下，越快越好。看看动静，额再去接少奶奶跟陈家崖的乡党们一起回崖屋，你只管往塬上走。来个调虎离山。”老陈兴奋地“成。”

随即老陈大声说“刘哥，明儿，塬上屋里头见，咱兄弟俩喝甁西凤。”

看少奶奶驴车往坡上走，老刘转身进了土地庙，借收拾香案，不停向外观察牵马人。

牵马人，片刻站了起来，还笑着和过路的小孩打招呼“娃，恁大（爹）跟你买哨子木？不成额教你吹口哨，不花钱。口哨一吹传地远着呢。唉，骑马也成，想不想？”有几个小孩围了过去，牵马人右手拇指和食指扣了个还放到嘴里，深吸一口气，腮帮子一鼓，“瞿—”悠长而响亮，几个小孩盯着看热闹，牵马人连吹了三声长哨。小孩把手放在嘴里“噗，噗”怎么也吹不响，牵马人招呼到“看额，来，吸气吹。”老刘这会儿从土地庙出来，想跟牵马人染染。

“阿弥陀佛，大菩萨，你有慧根，但心中有孽障，如不经点化，要有灾祸。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