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你

心境的颜色

父亲今年九十四岁了，身体一直很好。不仅生活自理，还每天从四楼下来，在小区公园转转，和邻居们聊聊。

三个月前的一个早上，给他做好早饭，盛好，放到矮桌上。喊他起桌吃饭，便回厨房打扫卫生。一会儿，听到呯的一声响。看见他从矮凳上摔倒了，碗也打碎了。他自己慢慢起来，说：我突然脑子一懵，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连续三天，都是这个状况，不能再等，告知姐妹们，送医院。



从四楼下来，他坚持不让搀扶，和气地和邻居们招呼，在公园的休闲椅上小坐，上车入院。

三天的各种检查，都没有发现特别的异常，短暂的失忆现象却频繁了。最后戴上二十四小时心电记录仪，发现了问题，严重的心衰，心源性昏厥。随后转入重症监护室，发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建议装心脏起搏器，说是根治的唯一办法。只是担心父亲的年纪太大了，并且身体瘦弱。

与姐妹们商量，多不赞成装，担心老人下不了手术台。暂时保守治疗。

第七天夜，父亲病情急转直下，有几次差一点醒不过来，医生建议回家。



老家位于微山湖畔，一个清幽的半农半渔的小村庄。二进小院，主房两层十间，庭院宽敞，后院是果园，十几种果树，一年四季都有鲜果。

老家，承载了十几代人的梦想，是我的努力，让他更加辉煌。

只是父母年事渐高，七年前我就把他俩接到了城里，便于照顾，小院渐受冷落。

但我还是每周回老家一趟，打扫卫生，修剪果树，登楼远眺，弹琴抒志。小院，依然是我的精神家园。

父亲回归老家，心情舒畅了很多，我把车停在小院，扎根，姐妹们轮流值班相伴。完善的生活设施，怡人的生活环境，团聚的锅碗瓢盆，我们又好像回到了从前。

我买菜做饭，大锅猛火地变着花样。这是难得展示厨艺的好机会。附近居住的妹夫也早晚来食，小酒伴右，一致夸赞菜做的好吃。我知道，这有礼貌的成份，也是真话，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水平。

父亲的病症渐有好转，就决定送他去市医院装心脏起搏器。入市院第三个夜晚，父亲突然血压升到二百，昏迷不醒，医生们不停抢救，挂了四五个吊瓶，至天亮，父亲病情好转，医生说：已不适合装心脏起搏器，你们回家吧。

回家，载他走微山湖环湖公路，荷花百里，水鸟吱喳，父亲几次让停车，落下窗户玻璃，远眺。

陪伴老父三个多月，厨房是我的阵地，研究食谱、设计改良、实践创新。姐妹们越来越胖了，父亲却越来越瘦，他吃的更少了。叹，再好的食物也换不回父亲的健康，煮的，不再是香甜，而是日月，是无奈。



女儿出嫁的日子渐近，她也一直希望在老家出嫁。这里，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爷爷奶奶和姑姑们陪伴了她的童年。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竟然一人乘车来城里，找刚刚安顿下的我们。勤奋、倔强、向上、不屑，所有的优点和劣根性秉承了家族遗风，像极了我。

她终于学业有成，引得才子归。我也希望她在老家出嫁。朋友们都是一个孩子，我两个，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再破费呢。在老家嫁女，就远离了生活圈，再一次体验秘密的快意；可以轰轰烈烈地体验民俗，挥洒对老家的思念，给老家红红火火的报答；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禁锢，个别知已好友在乡村乡味中感受田园风光，体会山中宰相的味道，情调别样。



嫁女，民俗一个不落地体验一场，又融入了现代元素，后生侄甥们把标语都扯上了。嫁房，被打扮成梦的天堂。

最好的食材，最优的厨师，烹饪出湖味山香。女儿说：还是不如老爸做的好吃。我知道，有恭维，有实感。但是，更多的，是她熟悉了家的味道。不论她走到那里，这种味道会让她梦牵一生。

我，迷于烹饪，不就是在寻找母亲做饭的味道吗？姐妹们说，你做的那样那样有了母亲的味道，我总是泪流满面：再也吃不上母亲的香甜，寻不到慈祥的目光。

一直在担心，担心老父亲和女儿出嫁撞车。他说：我要快走，不能误了孙女出嫁。我忙劝他：你不想看孙女出嫁的风光？我们，还想在出嫁的合影上看到你呢，有你，才是大团圆。他心动了，说：我就挺，给我做碗鸡蛋汤。

女儿出嫁前后，连续下了三天大雨。接待一拨一拔的亲友，父亲从未有过的高兴。两个重孙子围绕着，不时往他嘴里填送好吃的，他总是含在口里，再悄悄吐出。

女儿出嫁后，父亲再也没了生气，连一口水都不喝了。



县煤矿失了往湖里挖的权利，只有回头采村底。据说，村底煤层有十一米厚，村庄搬迁，能保证县财政五年无虑。近期煤炭天价高位，更添了搬迁的火急。支持家乡建设，那怕做出些些牺牲，也是应该的。龙江颂，我们看过，更何况搬迁有补偿。

家家都签了搬迁协议，并且规定了腾空期限，老家，将不复存在。

一个月不吃不喝，父亲精神头却很好，说，推我在村里转一圈，我再看看。和三妹推着父亲巡天，看过他种过的每一块农田，拜访完他留恋的所有人家，喜笑挥手，整整一上午。

回家，上厕所，让我们都出去，他就是这么要强，能自理，决不麻烦别人。

入夜，他神志有些不清，坐起来，披上大衣，围上围巾，给妹妹说，给我两个盘缠，有两个钱才能坐车。妹妹给了他，他装在衣兜里。妻闻讯进来，他说：你，把钱还你妹妹，咱用自家的钱。妻给他钱，说：天还没亮，那有车，天亮吧。

他清醒了一些，躺下。给我说：小浩小祝怎么还不来，我等他们到天亮，天亮，封门，请客。

天刚亮，他指了指客厅，让我把他抬出来。姐妹几个手忙脚乱，抬他出来，给他穿上备好的新衣，华丽的织锦唐装，他已经昏迷。

父亲一生勤劳，虽然瘦弱，却生命力顽强。在灵床上反反复复一天。清醒过来，我坐在他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无言。他知道，我也知道，父子一场，在此，就要别过。

他四十多岁有我，陪我半个多世纪，就要走了。留给我的，却是无尽的思念。

你，走不出我的视线，永居我心里，那里，有母亲，有奶奶爷爷，有上一辈所有的亲人们。



父亲的眼光渐弱，脉己无，很沉重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父亲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嘱咐我，更不会给我以劝诫了。

四天的殡期，我不知道自己接待了多少人，所有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学生都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只觉自己身轻如燕，父亲再也不食了，我怎么下咽。我不知道自己接了多少电话，充电宝在灵床前一直充着。四天，睡在灵床旁，睁眼就看到他，侄子其成陪着我，给我以温暖。他还在，就在眼前，他，仍给我勇气与坚强。

表哥皆国拟了一幅挽联，悬于灵堂，其言正是我的心声：“孤哀终倚惟痛鸡鸣無人报，亲恩未偿仰遵遗命有我從”。

父亲，您又见到母亲了，见到爷爷奶奶了。您，却和儿子割得彻底，您怎知儿子的痛，儿子的悲？



我来不及悲痛，因为，拆迁令已下，周围邻居已腾空，大部分街巷已停水停电，只有我家还按兵不动。

父亲倒头四天入土，当晚五七，夜十二点，搬家公司的车到了。

妻的嫁妆，父亲置办的大桌子条几，母亲的线坠，爷爷的工具筒一一收了，我要给他们一个新家，和老家的摆设一模一样。

父亲用的农具，生活用品，沙发，电器，一一分给众亲友。

奶奶的老衣柜，太笨重，实在找不到安排它的所在，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地排车还能用，还记得当年置它的不易：砍树、放干、找木工、请客，二天才完成。它是当时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是家里生活的依靠。它身上，又承载了家人太多的汗水。多年用不着了，一直躺在南屋，也只有永远留守在这里。

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合在一起，才有老家的味道。他们相濡以沫在一起多年了，如今，却要各奔东西。

它们，浸透着先人的气息，承载了我童年的全部回忆，如今，变成了永远的回忆。

给二孙子说，我们的老家再也没有了，他泪如雨下。他只有五岁，能否永远记住老家？这里，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来路。

村人说，离家前，家家都在哭。怎么会不哭呢，谁能禁得住呢。我更甚，父亲不在了，老家也不在了。



院子的石榴树，石榴压弯了枝头。买树的出价一千元，我舍不得卖。家家都卖树，压价更低，索性不卖了。

前院的柿子树，挂满枝头，姊妹们摘了很多，我说：树梢上留几个，好看，也给鸟儿们留几口。山楂树太宜人，红果满枝头，酸甜可口，谁又能吃多少呢。

邻居的树全都处理完了，我家还是满院苍翠。又来了一个买树的，问用途，说是砍了打锯末，很生气。你要是移载，不要钱都行，杀了他们，再多的钱我也不卖。

八年来，父母随我入城，这里就空了。我每个周末都来，打扫卫生，打开电视，打开空调，泡一杯茶，在沙发上打一个盹，然后心满意足地驱车回。

现在，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感受不到爷奶的气息了，再也不能舒心的睡上一觉，感受先人梦的爱抚了。

关上大门，把钥匙交给拆迁方，说，待我走后，你们再随便砸，然后，我头也不回，离去。



三个月，过山车般的感觉。

三个月，我打了三个败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输得这么惨：

女儿出嫁，本是一件大喜的事情，我却没有喜的感觉，双喜的喜字是“禧”，是一方喜，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老父亲离我。虽然辗转多家医院，却还是留不住他。

父亲走了，老家也带走了。我一直崇尚开疆拓土，这一次，却丢了大本营。

三个月，我又打了三个大胜仗。

女儿终于成人了，出嫁了，我了了一个大心事。女儿有所属，有所托，是她的进步与发展，雏鹰终会展翅，篮天，才是她的家园。

父亲走了，走得无憾。临终前，他看着我笑，看着姐妹们笑。九十四岁高龄，儿女幸福，孙子重孙子绕膝，人生还有什么遗憾。

老屋拆迁，是国家政策，是社会发展，及远，城市里，不是有了更多的房产。况且，政府不是撵，是协议拆迁，是货币补偿。

心里，仍空落落的。

你就远飞吧，我的心尖，你会更强大，最终，你会成为一个新的我。

安息吧，我的老父。母亲、爷奶，及所有我远逝的亲人。你们走出了我的视线，却走进了我的心里，那里，是您们永远的家。我，就是您。

永别了，我的老宅。你并没有被拆。你移居在了我的记忆里，移居在了子孙们的思念里。

只是，你们呀，怎么就忍心让我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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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心境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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