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红霞》

文立军

酒仙桥地区有一条路叫红霞路，在久隆百货的北面。想当年，真是红霞满天，红得发紫；现如今，破破烂烂，一幅破败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是新中国电子工业的初兴之地。

路两边整齐排列着一座座三层尖顶苏俄式小楼。众多楼组成一个小区，叫做几街坊、几街坊。小区在破败中宁静着。然而，这里的宁静最近一下子被打破了。酒仙桥电子城小区要拆迁了。你看，红霞路上那个早己废弃的红霞影剧院，人们纷纷来到这里驻足、流连、打卡、拍照，象恋人离别，久久不忍离去。

拆迁之于北京，再平常不过。但这里的拆迁，格外引我关注，只因一次偶然遇见两位老人。

一次我去市场买菜，刚好看到两位老大妈在那里抱怨：＂菜怎么这么贵？快买不起了！＂她们提的布袋里没多少菜，但怀里都抱着一个纸袋子。纸袋子的表面印着一组建筑的图案，里面装的是一个近两尺长的建筑模型。

我停下与她们攀谈。腰弯得很厉害的那个老人叹着气：＂留点念想吧！要拆迁了。这不？刚去居委会签完字，还买了这个模型。＂

我说：＂住上新房子，生活会更好！＂嘴上虽劝慰，心里却在想：＂有什么舍不得的？故土难离，不过是人普遍的情愫。＂没想到，另一位老人突然提高了声音：＂不一样呀，和别的地方的拆迁不一样！没有人知道我们…… ＂

　　＂什么都让我们赶上了。您可能不知道，想当年一提起酒仙桥电子城，在全北京那是多少荣耀的地方呀！学校幼儿园医院、商场邮局饭馆、篮球场足球场游泳池，跳舞滑冰看演出，什么都有。唉！这些年，没的没，拆得拆。新建的这个那个的，我们也去不起。我们那会儿的那些个地方，就只剩下这个红霞影剧院了，也…… ＂老人拿出模型，找到剧院，指给我看。＂留个念想，甭管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我们的当年！＂弯腰的大妈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酒仙桥地区＂昔日繁盛＂，我是知道一些的。但两位老人那样的生死相念，语说沧桑，让我意外。于是，我迫切地想要了解这里的沧桑，更想了解这里的人们，他们的昨日与今生。

话说新中国成立时，我国不管是有线电还是无线电，极其落后。1951年，国家决定在酒仙桥地区一一当时很荒凉的地方，建立＂北京电子管𠂆（774𠂆）＂和＂华北无线电器材联合𠂆（718𠂆）。分别由苏联和东德援建。尔后，一大批国家级的企业和研究所纷纷在此落户。今天名气很大的798，有人说它怎么那么大！其实，当时它只是718𠂆的三分𠂆。新中国有了自己的电子工业基地，酒仙桥电子工业区，人们也叫电子城，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发展国家电子工业的重担。那时，小到生产漆包线，大到诞生新中国第一只电子管、第一个集成电路、第一台计算机、第一台电话交换机等等，甚是辉煌。这里直属四机部（电子工业部），还承担了七机部两弹一星的许多重要任务。

　　

酒仙桥电子城初建时以坝河为界，就是颐堤港南边一点的那条河，北面是工业生产区，南面是职工生活区。苏联还帮助建设生活区，形成酒仙桥一、四、六、七、十等名叫＂街坊＂的苏式住宅区。后来，又在辖区北部建成南窑地、北窑地、大山子南里和北里、万红里等居住区。同时配套先进的社会生活设施。当时的这里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那是先进的大型央企和研究所，民用军需，保密色彩，涉外单位，科技荣耀，绝对的高大上。这里的人们也绝对是当时全社会的傲骄一族，可以想象，他们下班后沐浴满天的彩霞，约会在红霞路上，影剧院中享受甜蜜的爱情。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就发生了巨变。电子信息革命，新技术革命在世界范围内风起云涌。改革开放，广东出现东莞电子城，北京兴起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而酒仙桥却没有任何反应。这里的𠂆房能抗8级地震，却没扛住市场的选择。

有人分析这里衰落的原因，认为是大型国有体制，计划经济模式，还有科技落后，比如很多是电子管，而非晶体管技术，等等。

其实，我更关注衰落后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工厂不行了。下岗、失业，没钱，这种情况下，还能怎样生活呢？恰此时，全社会又在不断向前发展，昔日的有些设施，似乎只有地皮才有价值。在这些地皮上，新的、高档的小区和商业设施一个个拔地而起，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最后只剩下了几街坊、几街坊的住宅楼和这个红霞影剧院。房子一天天地破旧下去。老电子职工们一天天地难挨着。昔日的社会精英变成了今天的困难群体。曾经担任过电子工业部部长的江泽民同志还曾来到过电子城下岗职工的家里面，看望并慰问他们。

　　一个署热天，我来到了红霞路。一点红霞的气息也没有。临街的建筑挂满了关于拆迁的红布横幅。诸如什么＂同意拆迁百分之百＂，＂早搬迁早住新房＂之类的。新开通的，通往朝阳高铁站的公交车从远处驶来，靠站在红霞影剧院对面，又开向远方。那影院，像是早已断了呼吸，大门紧闭，高台阶下，间有杂草和垃圾。路边新竖立了一个指示牌，指示着影院。实实在在的影院还在那里倔强地挺立着，但它的遗像一一不，是影像，已印在了指示牌上。还有文字煽情：＂还记得当初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吗？＂＂触动心底 锁住记忆♥️。＂

　　这里最近新出现了许多指示牌。指示着昔日的一些地方，似也预示着这些地方将要消失。我和一位大爷聊。他说：＂拆就拆吧，弄这些有什么用？＂

　　前面急速走过一位女士，头发虽花白，但身材匀称，人显得精干利落，真看不出有80多岁。她说话也是简单明了：＂我和我老头是第一批来酒仙桥的。那时这里全是坟地。我们开通道路，建起𠂆房，生产出国防、民用的设备和器材。我老头是从海军来的。我大学毕业被挑来，苏联专家考我们，手湿，手出汗，都不能录用。＂说完，她就走了。＂不和您说了，老头常年瘫痪在床，我得回去照顾他。＂但还没走出去50米，又急冲冲地折返回来。＂还得跟您说几句，不说我心里憋的慌。电子城可不是今天才衰落的，早就不行了，能怪我们吗？现在，说是改善我们的住房也好，给朝阳高铁站扩马路也好，我们最难的时候，最难的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呀？人到中年，上有老人，下有孩子，孩子学习正要劲的时候，那些个日子，流了多少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说：＂保重身体，等住上有厨房和卫生间的新房，好好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 她说：＂我们快入土的人了，无所谓了。只是下一代，绝不能再象我们那样。我的孩子后来上了大学，工作还不错。双休日来看我们，我就说，甭惦记我们，给孙子报点培训，自己也要不断学习新技术，绝对不能被社会淘汰！＂

经历过人生困顿，电子城老人对孩子的教育格外重视。一次我在一个小区健身中心游泳。看到一位没穿泳衣的大妈站在岸上，坚决不让她孙子上岸。＂还差三圈呢，下去游去！＂后来，我与她渐渐熟识，就问：＂隔辈人都溺爱，您为何严厉？＂她说：＂孩子怕吃苦，没本事，大了怎么生活呀？不是我严厉，这孩子自己就忒要强。他们小学的同学问他住哪儿？他不说住七街坊，说住这个高档小区。放学也先往这边走，再回家。你说谁教他的？其实我们在回龙观也买了房，他爸妈周末接他回去享受现代化的生活。要是没有这房，酒仙桥这破房怎么住呀？孩子大了怎么办呀？＂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生活上我对他一点不马虎。早上买了十二个鸡翅，作好了，中午他吃了六个。我让我老头吃。老头就酒吃了一个。游完泳，让他再把那几个吃了。＂我问：＂您不吃吗？＂她说：＂我不吃。＂

后来，我们常在游泳馆相遇。一次，她高兴地告诉我：＂我签字了，回迁。回迁给60(平方)米，去东坝更远的地方，给90米，那也回迁。您知道吗？酒仙桥是宝地。过去发达，今后一定还会发达起来！＂

　　天渐凉了。一次开车路过红霞路附近，猛然发现临街的楼房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大窟窿。我下车细看，窗户洞开，人去楼空。我说最近游泳馆怎么见不到那位大妈了呢？

我放心不下红霞影剧院，于是，便去看它。影剧院两边的楼房露出拆动的痕迹。我一厢情愿地想：＂这个影剧院会不会留下？毕竟六、七十年了，又是电子城仅存的一处当年的社会生活设施。＂

又过一段时间，我从外地回来，仍不放心，再去看，已经开始动工。＂红霞＂等字牌已然不见。

　　拆就拆吧！早死早托生。昔日的东西，今后在这里将荡然无存，难觅踪迹。我想，人们常说沧桑巨变，在自然界，沧茫大海若变成沃野桑田，那要上亿，甚至上百亿年的自然变化；但是，在人类社会，人的生活当中，这种变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由坏变好，是社会进步，人类福祉。由好变坏，身遭变际的人们难逃苦难。未来世界，变化是常态。变化主宰每个人的命运。变化中的人们所能作的，就是不断地抗争，没有人会向命运低头，这就是人生。

我做了一个梦，买模型的大妈，手不湿的阿姨，不吃鸡翅的泳馆相识，她们住进了新房……

不写了。以一首打油诗刹住：

坝水将台醉酒仙，

电子新城赤霞天。

谁言沧桑经百世，

贫富兴衰刹那间。

文立军

2023年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