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

致远君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我有两位外祖父,一位亲的,一位晚的。</b></p><p class="ql-block"><b>所谓“亲的”,即母亲的生父;所谓“晚的”,即母亲的继父。用规范的书面语分别称呼亲外祖父和继外祖父,我不知道当如何表达,但我们家乡“亲外公”、“晚外公”的称呼法,既简明又亲切,实在是不二的选择。</b></p><p class="ql-block"><b>我的亲外公,我一生从未见过他,但他的姓名自幼深刻我脑际,他叫王明武。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的名字给我一种新奇、鲜亮、英武、神勇的感觉。“明”,让我想见每天的太阳、光明;“武”,则让我感受到一种刚毅、悍勇的精气神。总之,它带给我的是一种清明的、灿亮的、朗透的力量,我很喜欢这样一种境界。</b></p><p class="ql-block"><b>其次是因为他曲折艰难的人生经历。据母亲讲,亲外公出生于贵州盘县(现盘州市)乐民一带,早年家境贫寒,流浪到贵州普安县楼下旧云一带,入赘与外婆成亲。后又因兵荒马乱,度日惟艰,不得已于解放前带领外婆和年幼的母亲,逃难来到云南富源黄泥河,定居下来。解放之初,社会逐步安定,亲外公曾考虑带领外祖母和母亲,回返盘县乐民寻祖觅亲,不想一场疾病突如其来,尚未及起身返乡,即被老天爷召唤而去。自此母亲和外祖母即断了寻根的念想。亲外公去世于1952年,待我出生时,他已离开这个世界七个年头。他的一生很不幸,早年流离奔走,历经千辛万苦,革命胜利的曙光刚刚到来,他却已经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b></p><p class="ql-block"><b>第三则是他对母亲的无限宝宠和珍爱。临近解放那一时期的西南边陲乡村小镇,医疗资源极其匮乏,卫生条件极度落后,贫苦人家出生的孩子能存活长大者为数寥寥。据说外婆一生生产了十个孩子(包括和晚外公生的一个仅比我大七个月的小舅),母亲是长女,仅有她一人长大成人,其余大多小小即夭折了。所以亲外公对母亲,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视如心肝宝贝,无限珍爱。在数十年同母亲相处的时光里,与母亲交谈,每当提及亲外公,母亲眼里即放射出陶醉的光芒,神情溢满遐想,都要说,“你王老外公啊,对我太好了。舍不得骂,舍不得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留给我吃;去到外面,买了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总要带回来给我吃。”母亲还说,小时候自己顽皮犯错或做了不该做的事,受到外婆斥骂或责打,亲外公就要大发雷霆,斥责外婆,甚至和外婆吵闹不休,百般呵护于她。母亲独享这份来自于亲外公的醇厚深浓的珍爱,让她沁心入骨,没齿难忘。</b></p><p class="ql-block"><b>与我们兄弟姊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外祖父是晚外公,他叫赵玉昌。晚外公过去单身一人,他与亲外公和外婆一道帮人酿酒。他们一起烧火烤酒,一起劳作流汗,结下了深厚情谊;亲外公病逝之后,晚外公即与外婆结亲,成为一家人。</b></p><p class="ql-block"><b>据母亲讲,解放初期那阵,晚外公思想固执,对新社会、新事物,心有疑惑,多有挑剔。人家宣传,今后要用电灯照明,夜晚明亮如昼;要用电话传声,西门街可传到东门街,这村可传到外村,甚至传到县上、省上,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晚外公不信,他说,“电灯电话,摸上摸下。”那时农村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成立互助组、合作社,有初级社、高级社等,晚外公不信这些,一概斥之“香猫麝”。母亲说,晚外公虽然出言不恭,但他出身贫苦雇农,根底极正,别人看他亦无背反行为,也就不以为意,对他并不介意。他一方面有些牴牾言语,另一方面心里也是亮堂的:共产党好,社会主义给人们带来了越来越好的幸福生活。</b></p><p class="ql-block"><b>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自余六七岁开始记事起,晚外公就一直在生产队“放水”。放水可是个重要活计,放水的人也是生产队里的重要角色,不是随便一个普通劳力都能胜任的。首先,“放水”要熟悉全队田畴水口的整体情况,队里数十亩水田,一丘丘面积大小、高位低位,要清清楚楚,稔熟于心。其次,要眼明,锐眼如炬。晚外公放水,常常半夜上工,清早收工。晚外公晚间出门去山野田间放水,若是晴天,天空有一星半点月色,他都只扛一把板锄,不带手电,摸黑去放田水。田畴高高低低,田亩大大小小,田埂窄窄溜溜,没有一双亮眼,明明暗暗之间,咋地能够如履平地坦途,来去自如,从未失足摔跤,甚至从未听他说有过腿脚磕碰的事情。第三,要胆大,胆识过人。晚外公夜间出没的田头地角,不少是坟茔墓冢之地,夜黑风啸之际,一般人是不敢涉足甚至靠近的。晚外公夜行其间,只身一人,毫无畏惧,视若平常,没有足够的胆量和胆识是断然无法做到的。最后,还要能够吃苦耐劳。放水的活计,是个长时间持续性工作,需要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去坚守,所以常见晚外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奔跑在雨雾之中;有时感冒发烧,浑身乏力,也得带病出工,扛上板锄,奔向沟渠田畴,因为他的工作,是别人难得替代的。</b></p><p class="ql-block"><b>与晚外公放水密切相关的是,捡鸡枞。每年夏秋时节,每每夜半出门上工,或者天刚麻麻亮扛上板锄去放水,上午十点前后,晚外公定然提着一兜鲜灵水嫩的鸡枞走进家门。鸡枞是一兜,或大或小;兜是晚外公就地取材,用山野茅草,或是玉米长叶编制的。盛满鸡枞的兜,或者挂在板锄顶端,板锄扛在肩上,走起路来,轻微摇晃着,有点像似展示的意思;有时也左手挽扶肩上的板锄,鸡枞兜提在右手之上。晚外公是黄泥河西门街公认的鸡枞王,捡鸡枞能手。他每次出工,定然必有收获。只是他每次的收获都是一兜,从未见他提回过两兜鸡枞的时候。据说捡鸡枞的关键是“识窝”,鸡枞长在鸡枞窝里,认识的鸡枞窝多,才能捡到更多的鸡枞。晚外公自然是识得很多鸡枞窝的,但他从来不带我去捡鸡枞,我亦始终未得知晓,故乡的山间地头哪里有一个鸡枞窝。</b></p><p class="ql-block"><b>晚外公吸烟,但他吸的不是供销社卖的纸烟,而是他自己种的旱烟,我们都叫它“老旱烟”。晚外公外出放水之时,随便在哪个田头地角开挖一小块烟地,或者在哪个山石夹缝之间开垦一小片荒地,种上他的旱烟。然后除草、松土,担浇粪水施肥,伺候它们茁壮成长。到了收割时节,把绿色向黄的烟叶掰拾下来,用竹篮背运回家,然后用稻草拧绳将之编排成串,拉挂于屋檐墙头,让它们自行风干晾干晒干,渐次变为暗褐色的可以收存的旱烟。待到吸用之前,又将烟叶从烟串上掇拾下来,擦抹除尘,然后两三条烟叶并成一小把,用剪刀剪成约一寸五分长的烟段,再用一个布料做成的烟袋盛装起来,装入衣袋之中。晚外公抽旱烟,使用的是一个铜锅烟袋,杆长二尺许,烟嘴烟锅皆为铜铸,烟杆为黄色竹质,竹节间距约两三寸长,看上去搭配得宜,大方得体。待到要抽烟了,先从衣袋里取出烟袋,再从烟袋中拿出几条烟段,将烟段摩挲着逐一伸展开来,然后将短小一点的烟叶卷裹置里,将长大的烟叶由内而外一圈圈卷实裹紧,形成卷烟状,插入烟锅之中;然后点燃烟卷,开始吸烟。点烟却又有一个进化过程。记得晚外公最初使用过火镰,而后是火柴,再后来用上了火机。火镰是比较原始的取火方法,火镰要配以火石、火草,用火镰快速蹭击火石冒出火星,火星点燃火草,再把绵软的火草移动到烟头之上,完成点烟;使用火柴,则是划燃火柴之后,将火柴的尾端插入旱烟卷,倒置烟锅,让火苗向上倒燃烟卷;至于使用火机,在彼时的僻远乡镇还属新鲜事物,火机少见,火石不好买,使用的汽油就更不容易弄到。那时的火机是一个全金属物件,外壳、机头、打火轮、火石舱、汽油储舱,皆为金属材料做成,当然还得配上贮油棉、点火棉线。使用火机,火石和汽油是主要耗材,火石有卖,只是不好买;而汽油则是没有售卖,无法买到的;好在母亲那时在供销社工作,认识一些汽车驾驶员,有时找上一个注射吊瓶,私下向他们讨要一瓶半瓶的,即够晚外公用上一阵子。从使用火镰点烟,到用打火机点烟,着实便捷不少,晚外公把打着的火机放到小饭桌上或者直接放到地上,嘴巴里衔着烟嘴,烟锅里插着的旱烟卷凑近火机蹿出的火苗点烟时,满脸溢出喜滋滋的笑意。</b></p><p class="ql-block"><b>晚外公的又一特点是嗜酒,这定然与他解放前同亲外公和外婆一起帮人烤酒有关。那时生活极为艰辛,他们能在一起做上酿酒的行当,定为生活增添了不少浓烈的篇章。虽未听到过亲外公饮酒之说,但我想酿酒之人不饮酒恐怕是没有的吧?外婆平时不饮酒,但家中有个大小物事,她也常常喝上两杯三杯,表示庆贺,或愉悦心神。但外婆饮酒与晚外公不甚相同。一是外婆不喝零散之酒,只在用餐之时执杯而饮,而晚外公则除此之外,不分早晚,什么时候酒瘾来了,就去把酒壶提来,喝上一口两口。二是外婆喝酒,一口是一口,一杯酒两口三口饮尽,用现在的话说,是“大口喝酒”;晚外公喝酒,节奏要慢许多,可谓品饮、细酌,常能听到他“呲溜”啜酒的声音。外婆和晚外公饮酒也有一个共同之点,那就是无论喝多喝少(当然自不会喝得太多),脸耳不红,喘气不粗,更不会大声嚷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尚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商品匮乏,白酒供应并不充裕。好在那时母亲从外地调回黄泥河供销社工作,具体在小食馆卖票兼售白酒。晚外公喜酒,母亲买酒方便,基本能满足晚外公需求。</b></p><p class="ql-block"><b>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分居两地。父亲在县城财贸系统工作,经常出差、下乡,居无定所,所以管不了我们兄弟姊妹的生活和读书,我们只能跟随母亲和晚外公、外婆,在黄泥河读书和生活。我们兄弟姊妹中,大弟最得晚外公宠爱。那时大弟七八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墩墩实实、健康活泼,人见人爱,晚外公对他格外喜爱。晚外公常常用手捏起他脸肚包上的肉,笑嘻嘻对他说,“割来炒起给外公下酒怎么样?”大弟总是“喔豁”一声,脱身就跑开了。那时候大弟贪玩,在外玩耍起兴,常常忘了归家;这时晚饭做好了,外婆就让我们四处呼喊,找寻大弟回家吃饭,有时大弟跑远了找不回来,外婆就不再等候,招呼我们先吃饭。这时晚外公就不高兴了,要么和外婆嚷嚷道,“再等等嘛,等小JX回来再吃!”要么虎着脸从餐桌前站起身,一个人走出家门,接续再去寻找大弟。总之,要是大弟不来到饭桌前,他是绝对不动筷子的。</b></p><p class="ql-block"><b>外祖父的故事讲完了,但对于两位外祖父的称呼,还要补充说两句。首先,母亲称呼两位外祖父有不同的说法。她对别人、外人说起,称亲外公“我爹”,称晚外公“我大爹”,面称晚外公则直呼“大爹”。是否晚外公比亲外公年长母亲才这般称呼他,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未问起过,不得而知。母亲当我们面说起两位外祖父,则比着我们的辈分,称亲外公“王老外公”,称晚外公“赵老外公”。其次,余在前面的叙说中一直称“赵老外公”为“晚外公”,这是为了叙说的方便;现实生活中,我们亲眼所见,与我们朝夕相处、有肌肤之亲的,是“赵老外公”,所以我们对他的称呼,自始至终就两个字:“外公”。</b></p><p class="ql-block"><b> 2023年10月18日</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