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

杜小华

一

并不是开了头就可以写下去，纠结中在等待一种感觉的到来。晚秋的样子让人疲软，淡心无肠的懒散只好看书。坐下来，在诗话般的世界里，发现一本好书；书好，如遇一女，极美，无需再美。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励，可惜了之前歇下来的时光，孑立窗前，此时的视野放出去就野道，思绪中“记忆地图”余脉已理清，几十年的人生，踏过了布满荆棘的沼泽地，待到旧事尤新时，时日已寒露。



我现在回想，人生第一印象是仰头看着外婆坐在椅子上哭，母亲站在旁边提了手帕安慰她。外公去世了，外婆从此和我们住在了一起。父亲每年必须牢记的一件事，写信给乡下亲戚，把棺木给外婆重新漆一遍，结婚时置办的，外婆活了九十多岁，棺木漆了七十多回。

二

我的外婆，历经晚清辛亥年间民国时期新中国时代，后半生随着我的出生又同我的青春依依为伴——毫无疑问，她该不折不扣占领我对青春的回忆。而我极其后悔的是对外公的身世一无所知。曾经川东药材商的千金，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外婆生长在拥有十七座城门的山城。建在江边岩石上的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下半城因门而生，市井气比上半城还浓。储奇门算其中一个水码头，街面商号林立，客栈货仓毗邻，药材同业公会的欧式洋楼十分抢眼。这里有源源山货顺江而来，船上的药材悠悠晃晃的起了坡，麝香当归甘草诸药，气势磅礴地穿透蜿蜒通幽的羊子坝。

从下半城往上，飘逸十八梯就到较场口。从上半城往下，随便一个巷巷一坡坎坎，弯来倒去一定能让你来到湍流的江边，江水长流，汇入由北而来的嘉陵江，合迎由南而来的乌江激流，透过吊脚楼的豁口，高高低低的船桅看出去是对岸的海棠溪，那是川黔古道的起点。

三

她从连接上半城的打铜街下来，梳着长辫，短衣短裙披肩，三寸金莲刚刚放脚，试一回自由走路的快感。轻轻地踩在青石板上，时不时靠近窄巷的墙边，让那些剪了辫子的中山装匆匆而过，还有那些挑着背着扛着长长短短中药草药的人们。她不知道有人几步远的地方歇了挑子，檐口下频频回头。外婆是来父亲的商铺玩的，随父进城定居小什字，那条街后来有了美丰银行和满街的银行，成了抗战时期的“重庆华尔街。”

1939年的七星岗通远门，一天不停的升起红灯笼，空袭警报一声声划破长空。日本飞机“五三”、“五四”大轰炸，街道房屋塌陷，城市成了火海，浮油在江面上燃得通红。火光中还有朝天门过江北嘴的木船在战火中穿忙。

药源断了，生意不好做，外婆先回了老屋。几天以后，外婆的姊妹和她们的儿女们，陆陆续续提着箱子行李，乘着滑杆拉着喊着拥进了这个院子，说是也坐了那战火中的木船。穿西装的，束旗袍的，军服配腰刀的，讲四川话的，说北平话的，间或插几句洋泾浜的，外婆都听得懂。一到晚上，堂屋，厢房、所有可以睡下去的地方都是人。一到早上，各色奇装异服大大小小齐齐整整站在檐口下哇哇地刷牙，白泡子一口一口的倾流在青石板上，引诱了嘎嘎寻食的群鸭，乡下人看得目惊口呆。



早饭开在红漆面子的大圆桌上，外婆把几家人的吃住安排得妥妥当当，无一疏漏，几十年后还有人在称赞外婆的精明能干。我的童年遭遇三年困难时期，见过外婆割两斤半肉弄出来两桌大餐。好吃得还要还要。外婆高兴了，从碗柜里又端出了留晚上的菜，我晓得，肉票要下月才能用。

四 

我童年的暑假，通常是在外婆乡下的老屋度过。她进了城，人缘不减，三亲六戚，周围团转，没得一个人不尊敬她。我托庇外婆得宠，这屋进那屋出，大伯灶屋烧一阵火，二伯鸡圈捡俩白生生的蛋，空气黏稠在乡屋里，永远弥漫一鼻厚重的土味。太阳天，湿谷子大箩大箩的晒在地坝，飘出一阵新谷的清香。杏花粉红，梯田翠绿，间或黄绿相间。抵阳劳作的男人，背已油光水滑，留不住一滴汗水，屋子里的女人们，没啥时候能闲下来。丫妹草堆边边屙了堆屎，躬起屁股找妈。花儿一耸一耸的跑过来，摇摇尾巴，地上收拾得干净如初。

看完了《海底两万里》，兴风作浪的神秘海怪躲在大西洋，感觉一种东西在心里鸿猷。下不了海底，泡堰塘也不错，上午穿条短裤，三跨两步跳进去，泼起一片水花。和一群半大娃儿凫一趟水，不想拔腿离开一波一波的凉爽。下午醒了也不起来，在凉板上滚来滚去看书。那凉板才叫个凉快，一指宽的楠竹篾块，根根透赭。外婆说上面睡过你外公和外公的爷爷。倒算回去，永远算不清该是哪朝哪代？

由此即猜那前辈人是啥样。他没准穿件前胸后背补子上锈了八蟒五爪的绸缎朝服，羽翎缀垂于冠后，帽顶素金闪烁，握着两尺多长白玉嘴铜锅头的烟杆，悠悠然地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该是我外公的老爸或者老爷。那日在厢房看见一大一小两块砚台，显然不是这年辰有人在用。这种有木匣子带雕花的东西，以后在北京荣宝斋见过，价格不菲。外婆说喜欢就拿回去，一起拿回去的还有古色古香挂着铜锁的红漆柜子，一个暖手的铜炉，一个有喜字的瓷坛，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瓷罐。我喜欢的是上面“红英扑地满庭香”这句诗，一直喜欢。

五

外婆这一生，把三件事看作是享受。一是喝点小酒，二是看戏，三是走了进棺材。我们三代人一屋的户口，酒票基本保供。白酒打回来泡柑子皮，放进蒸好的饭中托热，每天中午饭前一小杯，就几粒油酥花生米。外婆说：“我要是不喝酒，这辈子活起还有啥子想头。” 我有时也讨一口，喝成了幼儿学，快乐青春都浸淫在了酒中。后来和现在不喝了，越活越寡淡，要想有点酒精燃烧的岁月，真得打起精神来。

饭后我们都要小休一刻。若是夏天，楼上是睡不下去的，哪怕扇子不停。楼下的地屋凉快，席子扯下地就睡。那时一个孃孃常要我在她的席子上睡，捏着我的腿肚肚说还是肉肌肌的娃儿乖。她的肚子大了，之前生的儿子，一院子喊他瘦猴。外婆每次都咋呼我脚莫乱蹬。

楼下最凉快的一块地方，约定成俗总给外婆留着，这是“米汤外交”的成果。外婆多年都煮甑子饭，把米先汆一道，用竹箕沥起来，下面就有一盆白蒙蒙米汤。那些洗了铺盖被子或衬衣之类的，都习惯参点米汤“桨”道水，给衣物漂色。院子的楼上楼下，只有外婆有米汤，有的就在头天预约，外婆到时候按先后挨个喊拿东西来倒。给人留的米汤，从不准我们动，那时候米碎，煮一道化了不少，可惜了那营养。外婆却在“朋友圈”中成了“人恒敬之”，周日的中午或晚上，院里常有这家那家请她吃饭。

午觉起来，外婆下午还有一项活动，参加地段学习。读报的是解放前起义将官的太太，那天她把狠狠地打击了美帝国主义读成“狼狼地”打击了美帝国主义。秋天阳光明媚，大家都在忙着，织毛衣，绱鞋底，闭目养神。毫不介意。外婆草绿色的手在给我的“军衣”钉扣子。哥穿旧了，让我捡，不大高兴。外婆有办法，五金店买包染料，烧锅水，加撮盐，衣服放进去，筷子搅转，起锅透水三遍，还绿，可惜水，将就揪干。后来洗回水败回色，一学期，都穿这件洗得发白的“军装”。

外婆晚上的活动是周六到文化宫露天舞台看戏，白蛇传，秋江..... 一出一出的看。我有时紧挨旁边，有时去看一阵露天电影再回来。戏还在一句一句的唱，台上的人五颜六色，进去出来，白袖突然甩出老远，有点眼花缭乱，跟着外婆我看过很多戏。



我们这个片区的邮递员靠双腿，平街下到底，再从巷子深处爬上来。头发渐白的他送了好多年，侧身走路邮包才挂得住。他把信送到楼下，一封一封喊收信人名字。后来换了个年轻的，分头黑框眼镜，只喊汇票。闻声我往楼上跑，外婆有一把手指长的铜钥匙，推进去哐的一声开了锁，从百雀灵盒子倒出私章，取儿女们孝敬的“散碎银子”。外婆的本名没有人记得，只有取汇票的时候被邮递员喊一次。跟外婆去取钱永远是件愉快的事，邮局拐弯有九园包子，街边香蕉冰糕豆沙冰糕牛奶冰糕，四分五分六分随我点。

六

初冬的一个清晨，父亲把一家人叫醒，说外婆不动了，只是说“回去......回去.......”。急打电话，约朋友的中巴，把外婆抬上车，浓雾中出发。我和哥把外婆夹在中间座，窗外闪过街道和大桥，外婆已经无语，她大慨知道了在路上——告别了，外婆向这块用她一双小脚量过的土地告别了。

我最后一次闻到她头发上那种熟悉的味道。一柄团扇、一碟鸡油，一把筚子，一靠背竹椅。取下镶有绿玉的簪，垂下一波长发，戳了鸡油，从前额梳到腰间，根根柔顺，微微舒卷，放开咬着的发网黑线，掺入发中合股，盘成发髻，起身抖拍落发，转身喂了鸡狗，挎一篮脏衣服提了捶衣板，去了堰塘边。

我想起，外婆的一生，爱对别人上心。邻居门反锁，钥匙给外婆，屋里五个娃儿打成一团，锁不好开。外婆心如火灼团团转。大人都上班，拜托几家娃儿都归她管。善有善报，外婆无疾而终。

外婆说，走的那一天，一定要回乡下埋，我怕烧起痛。这话我从小牢记。土葬起源于旧石器时期祖辈的祖辈还要往前几万年，汉文献《说文》解释“葬”字，“葬，藏也。从死在草中。” 外婆也想葬在于草中。

七

二婶给外婆穿戴好了殓衣。宽敞的地坝搭起了灵堂，桌上摆着供品、香炉、烛台和长明灯，白天晚上不使熄灭。停柩期间，远远近近的亲戚或不是亲戚都陆续在来了。向上推衍长辈四代，向下推衍晚辈四代，都是不出“五服”的直系旁系血亲，人家可依着辈份在喊，我却搞不懂的复杂。对一个穿了开裆裤挂两道鼻涕的细娃，旁人说你该喊他三伯伯。三伯伯倒不介意这称呼，径直奔向了席桌。

来者都先到灵柩前跪拜，然后就是女眷们的悲泣哭声。十多桌流水席酒菜不停，通宵达旦。川戏的锣鼓当啾当啾的敲开，板儿紧一阵慢一阵的像敲打在心子上——“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想外婆现在是在听着的，听她人生的最后一次。

三天后入捡。外婆的干儿子好久好久以前就打了石板石条和石柱，砌成石柩，盖了板掩了土备着。入殓那天非常隆重，有人在赶走周围的猫，有人在棺底铺上一层薄薄的谷草，然后又铺一层黄纸。合棺之际，顿时响起一片捶胸顿足的号啕大哭。随后就钉棺盖，打了七根长钉。八个壮汉吭哟吭哟的抬起棺木，向着墓地移动。经过几块大田，有人扛了碗口粗的树和一些门板，在转角处搭出一条通道。

送葬的人们，跟着，跑着，哭着，陆续汇集到了二婶的自留山，对面是一片山青水秀的远方。“阴阳先生”占卦选定的时辰到了，吹鼓手鼓起腮帮，一片哭声响天彻地，棺木缓缓放入石柩。儿孙辈绕墓穴的松土站成一圈，背对棺木撩起衣服后摆。主持用木盆装了米，一把一把的往每个后衣兜里撒。说接的越多越发财。我那天穿了件后开叉的风衣。

场面都散了，小虫在夜风中啾啾。仰望那片山青水秀的远方，蓦然听到哭声；婴儿的哭声和丧礼的哭声一样，都是为了走向一片新的世界。

我终于看到了外公的照片。戴金丝眼镜很洋派，那神采好像回答了我的疑团。《呼兰河传》说：“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外公的照片静静挨在了外婆的身边。

—— 祝她们的灵魂在天堂享永生之乐。

文字：杜小华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