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陀螺旋转（长诗1—50）

蓝角

1 一枚果壳。放在桌子上的呼吸的果壳。有氧气的充满欲望的果壳。闭着眼想着京都的果壳。做着仰卧起坐的果壳。不知道下一个站点和码头的果壳。像是石榴的果壳。像是核桃的果壳。也像是初入人世雏鸟的果壳。只是一枚寻常的果壳。一枚果壳。 2 黑洞，犹如死亡。遮天盖地。无边无沿。犹如死亡。我是今夜的幸存者。我是一滴雨与另一滴雨嚎叫着的间隙。 3 向北,永远向北。陌生的地方。抵达不到的地方。 4 如果人生全是暮年。我会早睡早起。 我要再养一只狗。再养一只猫。 我要每天去趟游乐场。 我要照料好自己受伤的腿。看着它凝血。消肿。结痂。愈合看着它继续生长的痛。 看着它与另一条腿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陌生。 5 一只狗有一只狗的命运。 二只狗有二只狗的命运。 三只狗有三只狗的命运。 还有一只呢？ 为什么蹲在墙脚。默不作声。泪光满面。 6 短暂的春天。和那个幻听的歌手一样。啬刻。忧悲。遥不可及 7 你不知道红铃虫的秘密。 你不知道食人鲸的秘密。 你不知道企鹅不愿飞翔的秘密。 你不知道羚羊投身悬崖的秘密。 你只知道你的秘密。像丧家之犬 走过来。 走过去。 8 有时上午九点只是一根烟。 有时上午九点只是一根烟里向下或向上的部分。 有时上午九点 可以分成若干个部分。 一根烟里有若干个部分。 就像我在一根烟里有若干个部分　 9 秘密。它躲在暗处纹丝不动。 秘密的出生。发育。 长出一丝丝浓密的毛发。 秘密的患病。疼。骨头缓缓开裂。 秘密听广播，嗑瓜子 听楼下的狗叫声交织着愤恨。 秘密的被包裹。协迫。 被年复一年撕来扯去。 也被抛入云端 也被扔进水狱。 秘密的被践踏。蹂躏。 被重复着吞进来。吐出去。 秘密的复制。繁衍。像肉体一样腐烂 像肉体一样不可遏制。 10 大地赤裸裸。雪花在宽恕。 11 不是子弹。但现在是。现在是一颗被射出去的慌乱的子弹。从凤阳县亮岗乡飞向全椒县襄河镇。还要飞。方向：南陵，郎溪。弯曲的飞行里暗藏着回形针。有时是哀求的倒刺。还有陌生的麻绳。棉纱。寒冷中冰凉的公鸡独鸣。我热爱这一颗人性的子弹。固执的飞行正把潮湿的日子变得阳光灿烂。 12 深深浅浅的晨昏记得住一个人的忧郁。时而狂风一样突如其来。时而像咳嗽冲出喉管。听得到声音。看不见颜色。 13 它是它的一个部分。它的毒瘤，它奔跑的霉菌。它反向的器官里相生的水火。它的合伙者。亲戚。敌人。 14 白蚁在惊蛰里苏醒。春天是多余的。梅花逐赶着梅花。春天是多余的。狸猫的叫声起伏着暴戾春天是多余的。梧桐的哭声。芭蕉的哭声春天是多余的他挣脱另外一个自己春天是多余的 15 不要停！快赶上童年的木陀螺。快赶上早读七点的电铃声。赶上数学不及格。语文九十七分。赶上邻桌女孩冰凉的清鼻涕。不要停！快赶上晒场上翻滚的钢丝圈。快赶上一只黑蜻蜓。一只红蜻蜓。赶上十三岁的寒冷和饥饿。赶上漫画书上蛮横的男总督。哦不要停！你快赶上这短暂的三分钟。三分钟！三分钟！这午夜不期而至的重金属！　　 16 他突然想起它。下雨天。天黑了。它叮了他一下。没有再叮第二下。 17 听，你听。 多好的旋律。 多像盛典下无声的哭泣。 多像张开的皮肤和一行行盲文 被看不见的银针戳来戳去。 18 一列老掉牙的绿火车。同时开往不同的方向。 19 摇晃。遮掩。逐赶。闪躲——我是玻璃。反光，只能反光。 20 我靠进它。我不断地靠进它。我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靠进它。我像野蜂靠近花蕊。我像秃鹫靠近发烫的脂肪。我甚至像一把刀靠近另一把刀。我对它说，好好的，就这样。我轻抚着它。我把每一天长出的绝望递给它。我把这一时刻的恩慈递给它。我像父亲一样。我像孩子一样。我让我长得像它一样。苦寂中生长苦寂中燃烧。我让我学会春夏秋冬闭紧嘴巴把它埋在体内把它磨成苦胆。 21 你在我的意料之中。 就像蜘蛛在蜘蛛的意料之中。 22 多好的月光。我不能带它们回家。多好的月光。清澈。水亮。有点儿悲伤。月光光啊月光光。一个人静静呆在天上。一个人从无怨悔。把羊群撵到寂静的海上。 23 午夜的列车。接到冬天的通知。他嚼烂的口香糖不知吐往哪里。 24 预习死亡。 预习夜晚无梦的睡眠。 他害怕被梦唤醒。 害怕突然闪现的白鲸和强劲的鸟翼。 他热衷于重复的死。 如果它真的来了 他不许自己从梦中站起。 他要捏紧死亡的手。让它说痛。 或者说不痛。 或者和他一样无动于衷。 25 慢。再慢点。 让它一点点红肿。一点点浸染。 让它的痒渐渐弥漫。 让它的疼痛长成新的心脏。 慢。再慢点。 让它的唇齿丈量你发酵着的肉体。 让它复活历史书的最后一段。 慢。再慢点。 让你悉心照看着它。藏储着它 像伺候着陈年黄铜 悄悄生出谋反的锈斑。 我亲爱的水痘！我亲爱的水痘! 26 你们为啥长得这么像呀？ 你看你的鼻子。你的眉眼。 你看你张开的嘴。 ——是一个模子刻下的吧。 我小心地看着你。 我像看着怪兽一样看着你。 我甚至不敢怀疑。 我害怕我的怀疑也是你的怀疑。 27 “快步，走!” 甲跨出了左腿。 乙跨出了左腿。 丙跨出了左腿。 你这个笨蛋!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总站在那里 动也不动。 28 你在笑。 你在和每一个人笑。 从出世的那天开始 父母就教会你冲着他们笑。 你学的真快呀。 你不只学嘿嘿嘿 还会哈哈哈。 你的唇边刻着深浅不一笑的纹路。 它朝着不同的方向。 它发出不同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它的来路。 就像没有人知道它离身的缘由。 29 这是他们的现实。他们蒙受的不白之冤。好比有霰弹飞来。无限广阔且密集却只那么一点。 30 我有青弋江一样的命运。有残荷。有病鱼。有偶尔冒出来的富裕的泡沫。我从没像今天这样看着一条河流。我从没像今天这样让目光停顿。我看着一块浮萍。跟着另一块浮萍。我看着一块浮萍。慢慢离开另一块浮萍。 31 巷口重复黄昏散出疾病的味道。乌鸦一阵阵从少女们脸上飞出。 32 啊诗。 它蚂蝗遍地。 它苍蝇横飞。 它悬崖。它沼泽。它遍体鳞伤 它巨石翻滚。 它把刺深深插入于刺。 它张开的嘴是刀刃的嘴。 华丽于耻辱。 沦落于星光。 它把一生的时间化整为零 无声无息将他宰割。 33 花谢了 那是五月的纠缠。 云动了 那是雷雨的纠缠。 心飞了 那是神灵的纠缠。 我累了 一定是爱恨的纠缠。 34 马蜂。 一只前世的马蜂。 围着我的头发转围着我的脚趾转。 一点点抵近我。 停在我模棱两可的额头上。 像外科大夫一样。像精心设计的手术一样。 一步步移动。有些迟疑。有些犹豫。有些三心二意。 没有更多人去注意它。 我想：如果它愿意就停在我的嘴沿上。 干脆让我吃掉它。 35 恶在胆边。 呼呼呼，打呼噜。 呼呼呼，刮台风。 36 我问你现在的位置在黑白地图的某一点。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不要说出你知道的现在的位置。不要说出你知道的黑白地图上的某一点。你永远不知我想问的位置。你永远不知我想让你到达的位置。 37 　　 滴答滴答的声音。 夜在流水。 闪电要撕开 一个孩子的秘密。他走向陌生的站台 也走进金寨路暗哑的嗓子。 38 　　躯体里的撕咬。一只黄狗说服着另一只黄狗。 39 月亮笼罩着宁波。月亮也笼罩着边城。月亮。月亮。不放过故乡那只冻坏的萝卜。 40 他一生只修行一件器皿。有点像，屠夫修行着一把刀。荒凉的孤岛。九月怀胎。生不出第二声鸟啼。 41 下雨了。因为天上有雨。你想下雨了，因为天上有雨。你想下的雨和天上一样呢。你想下的雨和下的一样呢。你数着这一滴一滴的雨。你数不完这一滴一滴的雨。 42 门前有槐树。 一只黑喜鹊 啄着弃家出走的幼童。 春天的旁观者。听到心口 一阵紧比一阵的 尖叫与恸哭。 43 忧伤是一粒粒果子。 挂在宾馆路17号发黄的梧桐叶上。那么多的麻雀。那么多没有名字的一遍遍叫唤。——北方的无名小城 星光照不见一个人的脸庞。 44 黑暗里的蝙蝠不言不语。它仇恨的白桦林也不言不语。 45 有时想。就当是河鳗一样曲伸的水草吧。就当是它身上的疼痛疱疹或者胆囊炎。就当是棉纱错留在去年的创口里。就当是耳目失聪。乌鸦密布在中年的神经中。就当是天黑了，风起了水鼠田螺忘掉你了。 46 成功者。不厌其烦诉说着美德。你和我。只面向生活的硝烟和荆棘。 47 十月。十一月。 十二月。他要快一点的时间。 他要悄无声息的 撕裂。 48 他想叫你聂鲁达。他想叫你埃利蒂斯。或者叫你蒙塔莱。托马斯。他就是不想叫你一条蜥蜴。不想叫你匆匆逃开的暴雨。 49 他碎了。找不到火药。弹壳。枪手。 50 复制的石膏像站立在橱柜一角。它肯定看见月亮的幽灵。徘徊于惶恐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