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状是用来消费的》(小红北散文)

小红北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京哈高速在这里一开一合,留下一片“大树叶”,人、车、楼,在它的筋脉里滋长、求是、招摇,构成城市之美。</p><p class="ql-block">无论你是否陌生,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核心地带,如果是巴洛克风格,圆形广场,放射状路网,可以同时向六个方向发出指令,收回来,便是一种向心力。而它的核心点,却是苏联空军留在这里的一架战斗机,被俄罗斯套娃原理层层推举至顶端,朝向苏联或中国北方,好像等到有一天苏联的日子过得好了,它便要飞回去的。它大概不知道苏联已经解体了。</p><p class="ql-block">入夜,整个纪念碑通体发亮,绿树、彩篱、车流、亮化的楼体,退台式层层环抱,光的交响曲,夜的立体化,一种混搭形态的大集中,一种光影琉璃的大放送,一种美轮美奂的大抬举,又似乎白天是受到委屈的。</p><p class="ql-block">根据规划部门的意见,广场周边第一圈层的建筑楼宇限高,往往不超过七层,多组建筑含胸凌顶,平肩松臂,保持通透、疏朗、达观的风格。而城市到底是用来用的,沿广场向北百余米,东西延展成一条千米商街,在这里,你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颜色或国家。单是灰色,就有好几种,德国的铁灰,法国的暖灰,日本的心灵灰。如果你有一支灰指甲,拐来拐去找到一个寸土寸金的小地方,一个白皙微胖的女店主,甚至会帮你修好,修好的颜色和形状都很好看。</p><p class="ql-block">商街东段南北错落排列两栋楼宇,南座为新华书店,北座为古籍书店,与其他楼宇相连,形状方正延展,无起落而每每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论,即,天堂的形状是可以翻动的四边形。</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如果有人说这座城市是仿照巴黎和堪培拉设计的,局部像欧洲形态,那么你得从广场向西沿着西安大路走到商街西南端,侧头来看,试一试他说的话。这里排列着几组现代楼群,卓展、沃尔玛、崇智商城,造型简敛,质地干冷,姿容严肃,没有多少智巧,也不向谁讨好,分明是中国传统风骨的现代化。而脚步踩在千米商街的核心地段,徘徊乎年代骤变,路北的春城剧场跃然增减着你对城市的买卖主义印象。</p><p class="ql-block">春城剧场的前身是新京丰乐剧场,几经风雨被大药房、超市、眼镜店、英文字母合围。从外型上看,它比通常意义上的防御碉堡要高出两三倍,正脸有两条平衡的大圆柱,外圆内方,大圆柱上也有窗子,整个楼体沿着两条大圆柱从地面抽拉上来,方方正正,四面见窗,因为窗口较多,便不知哪个窗口会有造反派从哪里弄来的半自动步枪伸出来,啪地一个哑弹。如果是一群孩子路过这里,则每个人都可以从马路上拣起一块石子,朝那里打过去,形成破窗效应。</p><p class="ql-block">这时候你不要乱,你可以从康德会馆出来,经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百货大楼,到春城剧场看场电影,名字叫《无处藏身》,出来的时候向北,有几家小吃部,两个小菜,一瓶啤酒,再回到康德会馆,便刚好走出一个新的四边形。但这一次不是天堂,是俗世,一种比天堂更稳定的形状,内圣外王的形状,康德会馆变成了市政府办公大楼,后来市政府又搬走了,搬来搬去的形状。</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城市的街路,清晰、理性、宽大,布局平正,结构严整,不大追求险绝,称谓也规矩讲理,南北称街,东西谓路,一套标准的普通话,即使有哪条街路不够讲理,也只是象征性地歪扯一下,很快回到正道上来,不会偏离大的原则。</p><p class="ql-block">从广场向南向北双向延伸,更是宽大直捷,一街望穿百年,好几个名字——中央通、大同大街、中山大街、中正大街、斯大林大街,现在叫人民大街,我曾经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条这么好的街道了,宽马路,四排树,沿街纵深分布若干组公园、绿地、小别墅。有同学从南京回来,这样讲,一座大城市有这么多公园绿地,太漂亮了,想不到啊。那样子好像李冰冰遇到范冰冰,并不觉得嫉妒,也不生气。后来北京奥运火炬传到这里,封路禁车,画面上只有四个元素:火炬、火炬手、宽马路、树。如果不配以文字和解说,你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座工业先发的现代化大城市。从广场沿街向南又百米,再百米,三百米,左右错落分布两座高楼,左座226米,右座177米,均为立体长方形,但不是火柴盒,火柴盒可以擦出火花,可以动,而它俩都不能动,相看两不厌,又各自独立成型。</p><p class="ql-block">另一处更大的四边形在文化广场,足有20公顷。据说当时重修建成时,它的绿化面积中国排名第一,总面积排名第二,现在则不敢称其大了。在求大的时代,所谓大,有时就是很快被超越的意思。这个四边形广场的北侧是一栋宫廷状建筑,基础框架是给溥仪准备的,没搬进来但建筑本身的皇族气息俨然而晦涩,广场向南越过解放大路,宽大的树带在马路中间平行推进,马路两厢分布着伪满时期的国务院、军事部、司法部、经济部,与现代楼宇混杂,匆忙中的秩序,落没中的权威欲,一边驱赶一边挽留的传统文化。在中国你几乎可以在任何一座稍大一点的城市找到这样的形态,坐北朝南,前照后靠,左右军马排列,一张图谱完成天地大检阅,比如北京、南京、西安、济南、洛阳、成都、杭州,甚至上海、广州。沧桑濡染,物是人更,现在把这些历史建筑交给学校、医院、科研机构、博物馆,把广场交还市民,形同神异而致用,想来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吧。从这里向外,左右排散,门市房、小单位、家属区、干部楼、出租屋,功能交错,用意丰富,形状收放自如、方圆自取,时而九渠连绵、一气呵成,时而笔断意连,保不定哪家阳台支出一物,飘然寂然,浓浓的俗世气韵,若在香港定然是没人管的。</p><p class="ql-block">晚饭后从家里出来,胡同里遇到熟人,寒暄几句,绕道向四边形广场汇集,远远地又见,假装没看见,互不扰,各自寻到自己的喜好,那位提着大水桶,用大毛笔醮着在地上写字,这位在广场中心偏北处向上观瞧——两股巨大的力量将一只太阳鸟推向半空,下面还有一个裸体男人站在那里,双臂上举,古铜里透黑。一个女孩子费力地抱起另一个,嘻嘻哈哈地淹没在盛夏的形状里。</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如果不觉得辛苦,我们从人民大街重新起步,向南,再向南,十五里,又是左座为尊,百米高楼,玉米状,尖顶,远观表体光滑,不知颗粒是否饱满,外地朋友来,拒绝奢侈,在这里相聚、吃酒,醉在米里。醉则醉矣,不小心拐进胡同,则六通四辟,小大精粗,礼贤下士,其运无乎不在。</p><p class="ql-block">你像尼采一样不在乎体系,这时候便可以烧脑式自由流动了,从纸上走到地上,从2017年走到1907年,历史、现实、超现实,明眼人、暗物质,一幕幕在这里上演并固化成形。这里的建筑,如其街,如其路,形状偏正,气质偏稳,正襟危坐,年代写在脸上,春色藏在袖里,而且按规则生长,不急于长高,低调直观里几分端庄贵气,少有慷慨陈词或忸怩作态。你喊它,它也只是迈着方步过来,不会小步快跑、低三下四。或,猛然地一栋或一组新楼,也拔地而起,冲天而立,下决心改写天际线的样子,又很快淹没在平正的构图里。它不会像浦东新区那样大规模生长,要吓人,也是一小下一小下地,形不成恐吓论。它对待你的视觉感观,如老酒,如老友,愈久弥醇,不会给你特别的惊喜,也终于不会特别失望。而要你一下子爱上它,则会有些难度。你最好留下来,工作,生活,或者在这里读几年书,四年,或七年,顶好或恰好是东北师范大学。马上会有师兄师姐在校门口接你,若干年后再回来,你会发现,那些新旧楼宇,依然藏在丁香树的香气里,布局神秘而井然,形而上的形而下,师兄问,抽烟吗,不会,来一支吧,好吧,师姐说,到文艺部来吧,一边学习一边当干部,是的,新生活开始了,保不定掉下眼泪,时间的边际模糊,形状则更加清晰。</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一座丰盈世故的城市,形状是用来消费的,但不用现金,用视觉、用观感,由视觉观感向美、向善、向人的精神内里进发,有时还会给你一些特别的警示。比如,在人民大街与南四环路交汇处向西,再向西,有一处三馆合一的单体建筑,钢架结构,瓣状组合,蝶形炫转,香槟金表,喻为流绿都市的“城市之花”,直击视觉,秀色可餐,但你不能真吃,因为香艳至极的东西往往有毒。再比如,在“东方好莱坞”的游乐场里有一处建筑,远看,蝌蚪状,近看,螺片形层层叠高,似乎下到锅里便可以开席了,但你还是不能吃,因为每一种进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又比如新建成的二环高架快速路,下决心追赶机动车增长的速度,也重新规划了你的观感构图和城市记忆,期间也有一些关于城市风格与实用的争议,而民意飙升的结果似乎再一次证明了民意本身的局部倾斜和根基性筑建之美。</p><p class="ql-block">建筑是历史的产物、发展阶段的标记,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的,总体上又恰如北方人的直爽,而南来北往、东征西进的,只要在这里停下来,又马上多了几分君子柔情,公交站点排队等车,以人为质地的人文景观。有一天把“秋冬时节市政指定路段落叶景观保护性存留”写入立法,有轨电车在落叶中穿行,依法留住“秋天的童话”,留住层层叠叠的密致、炫彩与孤绝。等到真的要选美,只是世界小姐预选的一站,并不进行决赛,比如从人民大街南端向东,再向东,有一条新修的大街,叫生态大街,那里的现代楼宇,摩天排列,亭亭玉立,或成环,或成行,杨家有女初长成,兜里掏不出多余的动作,似乎也不急着要那个奖牌,一朝亮相、站稳,别人便挤不走。</p><p class="ql-block">又似乎当代中国的每座城市都有这样高楼比肩、规模或大或小的一处集中区,或称CBD,人们对它多有褒贬,爱而恐惧。高悬处,我用落差拥抱你。在这里,高度是一个由伦理学演生的混杂概念,似乎设计是为建筑准备的,而建筑又是为金钱准备的,人呢,则是为效率和节奏准备的,到底是以人为本还是以物为本、以楼为本,嫁人还是嫁物,反倒说不清了。幸好城市不高,又赶上国家对楼体限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