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刘三姐

唐克雪

刘三姐和她的爱恨情仇,在一个秋后的夜晚走进我的生活。<br> 桂北山区,有萤火虫的傍晚,夜里的风就凉爽了。村头村尾,三、五成群的孩童闪隐于月光下。他们山麂子一般矫健的身影,伴着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比萤火虫更加惹人注目。<br> 村里篮球场第一次放《刘三姐》那个晚上,我没有跟萤火虫加入这些孩童的疯玩队伍。那时候村里放电影不多,毕竟刚走出六十年代的大饥荒,村民们能吃饱肚子,山里面能够让村民们挥霍夜晚时光的,除了蚊帐里面千篇一律的娱乐,就是在这篮球场上,观赏村里或外村的戏班子,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表演彩调或桂剧。<br> 在一张白色幕布上,看真人真事一般的电影,于我们这样的山村,也是一种奢侈。<br> 消息应当在早几天就得到确认的。当篮球架旁插上两根比篮球架还高出半截的竹竿时,我们就知道,放电影是铁定无疑了。当公社放映队将他们黑呼呼的柴油发电机抬进靠近篮球场的我伯父家的后院时,我就知道,这个晚上,一定是要放电影了。<br> 生产队提前收工,也不用在我四哥的哨声中集合搞夜晚大会战,也不用狠着心劲,在自家自留地播种明天的希望。一般村里有业余娱乐活动的日子,大人们会提前结束劳作,家家户户犹似过节,早早地准备晚饭,或早早地催促孩童们吃饭洗澡。大一些的孩童则在太阳下山前,就早早地搬出条凳,到篮球场上占位子。占位子的事,自然是我哥或我姐的任务。我那时坐在凳子上,还够不着把眼睛超越前面大人的脖子看竹竿上的故事。<div> 那时候放的大多数电影,我都还记不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陪着大人们看到故事的结局。但我确实记住了《刘三姐》。记住了刘三姐与阿牛哥在榕树脚下抛绣球时的深情对唱。<br> <br> 山中只有藤缠树,<br> 世上哪有树缠藤。<br> 青藤若是不缠树,<br> 枉过一春又一春……<br>  <br>  现实的情感话题当然没有银幕上的故事浪漫,但现实生活的爱情故事,却往往比榕树脚下刘三姐和阿牛哥的爱情故事,更曲折感人。<br></div> <p class="ql-block">  同样有萤火虫的秋后夜晚。一个有些落寞的退伍军人借着天上的星光,踩着有些朦胧的溪头小道,于星夜下茫然且无聊地走……</p><p class="ql-block"> 没错,这个退伍军人就是我。一九八一年二月,我退伍回乡,因了一九七九年参战后裸考上了驻地大专线,我信心满满报名参加高考。一九八一年,全国恢复高考第五个年头了,与我同一个考场的考生,几乎都经过五年系统的高考准备。这一年,我的高考成绩比一九七九年多了五十多分,但比当地本科线低了近二十分。中专线过了,但年龄也过了。那时读中专,是有年龄限制的。</p><p class="ql-block"> 有多么的落寞!其间的酸甜苦辣,或许只有自己才能品味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月亮的夜晚,萤火虫是乡村野外唯一的亮点。但你不能跟着萤火虫走。萤火虫闪隐处,往往是沟渠田垄上方的草窝泥沼。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田边地角,大白天也常有野蛇大摇大摆蜿蜒而过,更别说萤火虫照明的黑夜时分了。一般人夜晚出门,都要带手电,或点一把麻杆火把。</p><p class="ql-block"> 溪头柳荫下,我看天边的月亮,也看溪头草丛闪烁的萤火虫。山里人睡得早,村人房间的煤油灯很快吹黑了,萤火虫使村头小溪朦胧而缠绵。小村漆黑一片,偶有夜起的小儿几声干嚎,然后传来几声犬吠。有隐约的锣鼓钹钗声响,是村里业余剧团赶排秋后上演的彩调。</p><p class="ql-block">当兵前,我在村里业余剧团出演过红小兵或小民兵这类角色。当兵五年,渲染阶级斗争的各种英雄人物退出舞台,而被当作大毒草批判的才子佳人重新亮相。刚回到村里,负责业余剧团的村中长辈曾试探着问我还想不想登台。五年于人生长河不过一瞬,于我却天翻地覆,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如何再登乡村舞台?</p><p class="ql-block"> 鼓锣声哑下,排练大概结束了。我的心呼地热起,在黑夜中睁大眼睛,看着村剧团排练的村小学,期待一个婀娜身影,像萤火虫一样,闪到我面前。萤火虫一只只地飞走,月亮一寸寸地下移,隐约于星月下的村小学,乌黑如一团迷茫的雾。始终不见舞动的萤火虫。</p><p class="ql-block"> 沿原路,过溪头古井,进村道。给我带路的,还是萤火虫。萤火虫把我带到当年放《刘三姐》的篮球场,篮球场旁村小学,大门虚掩,门缝闪出微弱的灯光。忽然地,鼓锣竟又再次响起。或是某个片断不够满意,导演讲了又讲,等业余演员们领会了,重排。早年剧团,此类事常有。</p><p class="ql-block">  彼时乡村,锣鼓响一个整夜,村人的好梦也不会受影响。不像现在,广场舞音乐分贝稍高,便会招来一片责怪。农耕时代,乡村剧团享有至高无尚的夜晚特权,他们是夜色里无拘无束的精灵。</p> <p class="ql-block">  在篮球架下等了一会,我冒胆走进小学操场尽头的旧戏台。鼓锣声又哑了。排练真的到尾声了。业余演员们有的准备离场,有的收拾排练用具,有人在哼着刚才所排练节目的曲子,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彩调剧《王三打鸟》。在剧场里面的换妆间,忽然响起与彩调似是而非的哼唱。霎时像被雷击中,我愣在旧戏台的入口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中只有藤缠树,</p><p class="ql-block"> 世上哪有树缠藤。</p><p class="ql-block"> 青藤若是不缠树,</p><p class="ql-block"> 枉过一春又一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叫响一个女孩的名字,然后要她赶在“十月香”前把“毛姑妹”剧中的调词全部抄一遍,避免忘词。换妆间里的“刘三姐”停了下来,换成了“毛姑妹”的一声“要得”。</p><p class="ql-block"> 接着里间传出有些随意但也清脆的哼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日天气好晴爽,</p><p class="ql-block"> 王三心里喜洋洋。</p><p class="ql-block"> 忙把鸟枪来扛上,</p><p class="ql-block"> 扛起鸟枪上山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略显苍老的声音假装生气:“这是王三的调词,不是毛姑妹的。”</p><p class="ql-block"> 一声半认真半玩笑的“来了——”,从里间闪出一个轻盈的身影,正是扮演毛姑妹的女孩。明亮的汽灯下,她的脸反显得白里透红,加上通过排练后的轻松,颇为精神。她手上拎着一个红色的网袋,里面装着她的排练服,还有一个装水的竹筒子。她走上排练台,正要给那个问我还想不想登台表演的业余剧团前辈招手告别。</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走到台下的小伙看见我,回头大声喊:“王三来了!”</p><p class="ql-block"> 台上的业余演员们看见我,都礼节性停下意欲下台的脚步。或许是管剧团的长辈跟这些业余演员们介绍过我。毕竟在他们上台之前,我五年前就在这里表演过,也算“前辈”了。是的,除了管事的长辈,还有就是打锣敲鼓拉二胡的,其余角色,我大多叫不上名。包括这个有些调皮有些活泼的“毛姑妹”。我当兵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们大多还是孩子。不在一个年龄级别,平时大家是玩不到一起的。或许他们认得我,而我真的对不上他们的名。</p><p class="ql-block"> 叫“王三来了”的正是演“王三”的男孩。他同我似是老熟人,拉着我的手走回舞台,推到“毛姑妹”面前,也是半认真半玩笑地要撮合一对新组合:“来来来,王三同毛姑妹来段经典彩调王三打鸟。”</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装出要打“王三”的样子,在舞台上追着绕了两圈。长辈将他俩喊住,拉了张条凳让我坐下,看看我,又看看“毛姑妹”,很认真地建议我们唱段“三更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打开东门听呀么听鸡叫,</p><p class="ql-block"> 叫一声王三哥哥快进来。</p><p class="ql-block"> 哥哥这就来哟嘿,</p><p class="ql-block"> 妹妹笑颜开哟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很自然地唱这两句属于自己的唱词,接着她闪着黑亮的眼睛,多少有些挑衅似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我假装深沉但非常诚恳地告诉大家,我是听着“刘三姐”进来的。刚才是哪位唱的“刘三姐”,一下子让我想起好多好多年前,在篮球场听到的“刘三姐”。</p><p class="ql-block"> 接着我唱起了“刘三姐”和“阿牛哥”榕树下抛绣球前,在江里泛舟时唱的划船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哎,我走东来他走西,</p><p class="ql-block"> 放出金鸡引狐狸。</p><p class="ql-block"> 引得狐狸满山转,</p><p class="ql-block"> 日头出东月出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毛姑妹”非常大方地接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日头出东月出西,</p><p class="ql-block"> 行人要谢五更鸡。</p><p class="ql-block"> 鸡叫一声天亮了,</p><p class="ql-block"> 狼虫虎豹藏行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众人拍手喊叫起来。有人建议管事的,干脆改《王三打鸟》为《刘三姐》。现场版的“刘三姐”和“阿牛哥”,天造地设,拿到县里汇演,抢一等奖没悬念。</p> <p class="ql-block">  那个有萤火虫的秋后夜晚,我感觉一下年轻五年,陪村里那伙比我年轻三、五岁的男孩女孩,唱“王三打鸟”,唱“刘三姐”和“阿牛哥”在榕树下秀爱情。一直乐呵到村里三更鸡叫。若不是剧团长辈提醒,三更啼叫的鸡鸣,或许才是这出晚来的人生喜剧高潮。</p><p class="ql-block"> 悬在梁上的汽灯早就灭了,萤火虫也睡了。我们走出半封闭的戏台,走出小学校。</p><p class="ql-block"> 在篮球场,剧团的小伙伴们相互引燃手中的麻杆。这是他们回家的照明工具。我出门时没有任何准备。我沿着小溪走向溪头的古井,走向古井外的山坡,又从山坡沿原路莫名其妙走到篮球场,走进小学堂,走进戏台,都拜萤火虫微弱的光,当然,还包括当兵五年学来的走夜路的经验。</p><p class="ql-block"> 我走出篮球场,走上小溪旁的小道。忽然,身后传来略有些犹豫的喊叫声。我听得出来,正是唱“刘三姐”将我引来戏台的“毛姑妹”。她喊我表哥。我们村子三大姓,我与她分属两姓。不同姓氏之间,也有联姻者,因而,年长日久,村里人七搭八扯的,都会有些姑表亲。</p><p class="ql-block"> 我们两家分属两个生产队,曾经只隔着一条青石板小巷子。后来她家起新房搬到了小巷的尽头,我家还留在小巷的这头。她父亲和叔父早年当兵,退伍后,父亲安排在公社粮所,叔父安排在县氮肥厂。在农民靠工分吃饭的年头,像她家这样的半官(工)半农户,是乡村人羡慕的家庭。</p><p class="ql-block"> 当兵前,她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是村办幼儿园沿着小溪到村外赏秋。那一届幼儿园是我们村子前无史,今无例的唯一村办幼儿园班。那时候我读小学,学校放“秋忙假”,所有学生都要回生产队帮着干农活。干完活,一帮男孩在生产队干完活,赤身跳进小溪头扑打。这时候,赏秋的幼儿园来了。打头的,便是后来在旧戏台唱“刘三姐”的“毛姑妹”。 最早发现的男孩发声喊,一伙半大学生娃顿时钻进水里,潜到溪岸水草下……</p><p class="ql-block"> 有一只晚睡的萤火虫落在桥头的蚊子树上,发出隐约的似是而非的荧光。我停下脚步。“毛姑妹”打着手电急匆匆赶上来。小溪有一座小石桥。我站在桥上,她站在桥下。这时她灭了手电。然后,先前被手电筒照亮的小溪小桥,又在星空下黯淡下来。彼此能看见对方星光下朦胧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她说:“表哥,你没拿手电……也没有……麻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乡村,手电筒也还是奢侈品。能用得起手电筒的,家境一般不错。</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想了想说:“那些人喜欢开玩笑,表哥你不要在意。”</p><p class="ql-block"> 什么玩笑?心里温暖,却假装没听明白。</p><p class="ql-block"> 她一时语塞。犹豫一会,喃喃地说:“听说你会写文章……你一定有很多书。哪天推荐一本书给我读读哦。”</p><p class="ql-block"> “好的好的。”我说。我知道再继续下去,我可能会像“王三”一样,对“毛姑妹”做出一些轻佻举动。然而,她不是“毛姑妹”,而是,村里面家境最好的女孩,对我这样一个落寞退伍兵示好……</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先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走下桥头,她在后面喊了一声。我停住脚步。</p><p class="ql-block">  她打亮手电,照在我的脚下,“顺路。我送送你。”她说。</p> <p class="ql-block">  那个晚上,躺在冷板床上,窗外夜鸣的水蛙此起彼伏。桂北山村的秋夜,已经需要盖薄棉被了,它们还同我一样难以入眠。它们是想利用这一年最后的清凉,尽情歌唱不久的生命,还是也有着蛙们左右为难的“蛙生”选择?</p><p class="ql-block"> 有两个人,伴着刘三姐和阿牛哥在榕树下抛绣球时的山歌声,在我大脑里激烈争吵。</p><p class="ql-block"> 甲:抛出绣球吧。她虽然年轻几岁,但所谓村里人讲的玩笑话,似乎包含某种暗示呢。家境不如她,但爱是无关贫富。</p><p class="ql-block"> 乙:即便她同意,难道就这样终老山村么?别人怎么看你……</p><p class="ql-block"> 鸡啼四更。鸡啼五更……很快,天亮了!</p><p class="ql-block"> 家人都还在睡。我穿衣起床。</p><p class="ql-block"> 我拿起镰刀,挑起竹箕,沿着昨晚走过的路,走上萤火虫带我走去的柑桔林。柑桔林旁是一望草坡。家里的猪栏要垫草了。那时的乡村,还以集体化为主,猪粪依然是一个家庭除人工之外,增加工分的主要手段。</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哥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三个小孩,分家另过了。我爸我妈也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一边帮我哥带小孩,一边尽己所能参加集体工。当兵前还是毛孩的我弟,这时倒成了家中主劳力。我弟在我家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在生产队里也能拿主劳力工分,但他历来处于半劳动半玩耍的自由人状态。因此,当家的还是年近花甲的父母。参加地下党打过游击的父亲希望我能够在部队提干,退伍返乡,他失落了许久,对我能不能考上大学,也始终抱有怀疑。恢复高考五年了,村里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其中就包括“毛姑妹”这些正儿八经读了高中的,何况我中学没读完就当兵,说在云南上过大专线,也只是听我说,并且云南也不是广西啊。</p><p class="ql-block"> 如今一落榜,前路已无路,我只能像村里青壮,娶妻生子,延续乡村世代不熄香火。身上尚未褪色的退伍军人皮囊,还能借力。</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手上顷刻间聚了莫大力量。我很快割满一担猪草。回到家里,我妈的早饭煮好了。我草草扒了一碗饭,然后走进房。</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父亲在门口站了许久。他似乎有话,但看我聚精会神写东西,站了许久,似乎还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给“毛姑妹”写信。我决定把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爱情绣球抛给她。我坦承自己现实的处境和想法。我跟她说,劳动之外,我可以写文章,发表文章是有稿费的,当兵时寄回家两百元,都是稿费。</p><p class="ql-block"> 没有以“刘三姐阿牛哥”作为引子,也没有谈王三和毛姑妹有些轻松也有些轻佻的爱情,完全是以一个当时条件下的乡村小家庭为背景做的一种设想,目的是以这种实在的想法打动家境比我好但对我似乎有些意思的“毛姑妹”。</p><p class="ql-block"> 写完后,我将信折成心型,塞进长篇小说《女游击队长》。昨晚分手前我就想好了,借这套上下册的《女游击队长》,与之牵手。</p><p class="ql-block"> 然后我将《女游击队长》塞进一个在部队时投稿用的大信封。然后,我扛一把锄头,往“毛姑妹”家方向走。我想好了,如果碰上“毛姑妹”就大胆交给她;如果没碰上,就托与她相邻的人转交,就说是大队托我带回村的信件。那时候的村人都很朴实,不会就此多想。</p><p class="ql-block"> 在古井,我正好碰上与“毛姑妹”同生产队的一个大婶在挑水,我把信封递给她,按此前编撰的由头跟她讲了。这位大婶果然很爽快地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刚刚做完“双抢”,而队里也都知道我参加高考,没有按一般劳动力安排我干活。我扛着锄头上山,也不知道上山干什么。我沿着蜿蜒的山路爬上叫狮子峰的山头。在这里可以鸟瞰整个村子。</p><p class="ql-block"> 太阳已然升起,刚插上新苗的田野一片嫩绿。榕水河在秋后的阳光下,闪烁着迷蒙的波纹。在山地上干活的人零零星星,宛如村道上走动的零星之人。</p><p class="ql-block"> 我不时朝“毛姑妹”家方向望去,想知道挑水的大婶是不是把大信封交给“毛姑妹”了。</p><p class="ql-block">  锄头丢在草地上。我枕着锄柄,美美地睡了一觉。</p> <p class="ql-block">  当我醒来,扛着锄头下山时,已是午后。我在狮子峰上,居然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下山的路上,肚子有点饿,腿有点飘,但心有所牵,因而也不觉得累乏。</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接到我的大信封了吗?她敢不敢接受我的邀约?我约她今晚在溪头的瓜棚等我,双双上柑桔林,看星星,看萤火虫……</p><p class="ql-block"> 在溪头,碰上到古井挑水的前小学老师。他是县招生办负责人,回到家里,依然是一个同村人没多大区别的丈夫兼儿子。他远远看见我,停在井边。等我到了跟前,他告诉我,负责县中学补习班数学的王老师,得知一个退伍军人数学只考了十五分,总分就过了中专线,她有信心把我的数学补到六十分。加六十分是什么概念?以我本年分数,过本科五十分。</p><p class="ql-block"> 老师说了一大番话,道尽内心诚恳。但他怎么知道我内心的苦楚或甜蜜呢。而这些,我怎么能给一个对自己抱有希望的老师诉说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正准备要出门。看见我回来,父亲闪着有些模糊的目光看着我,然后问我吃了东西没有,随后放下已扛在肩上的刮子,带我到厨房。锅里煴着留给我的午饭。</p><p class="ql-block"> 吃完饭,父亲叫我拿起锄头,他拿过刮子,我们走向村头的河边。</p><p class="ql-block"> 河岸稻田是我们生产队所有,而稻田下有一处狭长的低于稻田的岸沿,春夏雨水漫浸,秋冬河床下移。这时节到下一年春天,老天不会再有暴雨浸漫这一处河岸,生产队不鼓励也不反对村里人利用季节的间隙将之辟为自留地。</p><p class="ql-block"> 这一处岸沿属于我们生产队。父亲和母亲已在这处岸沿种了多年萝卜了。父亲在一头,我到另一头。我们在狭长的河岸相对着挥舞锄头和刮子。我们挥锄时,日头还离西岸群峰一竹杆那么高。我们相汇时,日头刚好沉下山峦。父亲随后坐在岸沿的草地上,摸出一个有些陈旧的小塑料袋,卷了根纸类,划燃火柴点上,慢慢地、颇为惬意地一吸一放,一阵阵白色的烟雾,在他头顶上飘扬。</p><p class="ql-block"> 可以确定,老师专门从县城跑回来,告诉我落榜,鼓励我复读再次参考的同时,他不会不同父亲表达他的期望,而父亲也不会不考虑他的期望以及我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直到将一根纸烟吸尽,父亲将烟头随后丢在刚平整好的沙地上,看着我说:“有政策来了,过年以前,农村实行分田到户。”</p><p class="ql-block"> 这个消息,其实刚考完试回村参加“双抢”,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老一辈经历过六十年代的“包产到户”,再经历过恢复生产队模式不死不活的十多年折腾,其实对“分田到户”都充满着一种期待,一如我对通过高考离开农村一样。</p><p class="ql-block"> 父亲站起来,拖过刮子,告诉我,他同母亲商量了,明天到二塘圩卖下蛋母鸡凑复习费。</p><p class="ql-block"> 父母早我得知落榜消息,并且提前为我做好复读参考的预案。他们只是不知道,前一个晚上,在篮球场旁的小学堂里,旧戏台上“毛姑妹”无意吟唱的“刘三姐”,不仅勾起我孩童时代在同一场地的甜蜜回忆,更激起一个长大了的有志青年落寞之时的人生选择。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我已经将自己的第一个爱情绣球,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抛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但他们却似乎知道,我是不甘心在村里活一辈子的。嫁到湖洋新村的二姐,曾经抓着我没有起茧的手,对父亲说:弟这样的手,抓惯了钢笔,哪子拿得起锄头?!在他们看来,几年行武生涯,我不但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大熔炉里锤炼成钢,反而成为食不起乡村烟火的半吊子人了。那么,就只有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了。</p><p class="ql-block">  晚饭只有我和父亲。整个过程,父子俩全程没有多余的话。饭后,父亲坐在火塘旁,从他那陈旧的塑料包里掏出纸烟,卷了一根“大炮筒”,慢慢地呑云吐雾。</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进房后,我也进了房。我没有点煤油灯。我在黑暗中看窗外的黑夜。偶尔有萤火虫闪着微弱的荧光,从狭窄的木格子窗棂飞过。</p><p class="ql-block"> 篮球场那边的锣鼓钹钗咚咚叭叭一阵后,传来的还是业余剧团排练《王三打鸟》的彩调声。</p><p class="ql-block"> 昨晚“毛姑妹”告诉我,《王三打鸟》已接受县文化馆邀请,参加一九八二年春节全县彩调大调演,此前会在村里传统的“十月香”节日里试演。虽然都是没有任何酬劳的业余活动,但那时的乡村文化,其活跃度,是当今后生们想都想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情况下,剧团的排练都在二更前结束,最晚不会超过三更。我在信中约的是排练结束后半个钟点。邀约的信号是“毛姑妹”在桥头上朝我窗户闪三下手电。然后,我们各自从不同方向,到溪头的柳树下集中,再上山腰柑桔林。</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约会手法,有点得益于行武时哨兵换哨时的口令。</p><p class="ql-block"> 那个同样有萤火虫的夜晚,我坐在房间的黑暗里,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次重大决定:如果剧团排练结束后,黑暗的木格子窗户有三下亮光闪过,我的爱情就开始了。我会不顾一切地跟着萤火虫,顺着小溪,绕过古井,走过溪头,到柳树下迎接我的“刘三姐”。</p><p class="ql-block"> 如果亮光拒绝闪过,就意味着我的“绣球”被拒接,“毛姑妹”此前的所有暗示,都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我就不再犹豫,接受老师和父母的安排,远走县城安心复习再考一年。争取远离山村,也免得再碰见“毛姑妹”时尴尬。</p><p class="ql-block"> 因此,那个同样有萤火虫的秋后夜晚,我坐在黑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色的窗户。静静地听着篮球场方向的锣鼓声。从锣鼓响,到锣鼓止,气都不敢大力喘,生怕漏掉木格子外可能传来的爱情信号。有好几次甚至忍不住跑到鱼塘边,往黑暗中的篮球场方向,伸长脖子做无用的眺望。</p><p class="ql-block">  终于,黑夜中的锣鼓声停了。而我的心,却像鼓一般狂烈地敲打起来。我站了起来,盯着黑色的窗户。我甚至听得到业余剧团里的演职员们走出旧戏台时的脚步声,以及他们四散离开时的相互招呼声。我扯长自己的耳朵,听不到平常“毛姑妹”开朗大方的话语声。我睁大自己的眼睛,让自己的目光,在黑夜中伸出窗户,伸过稻田,伸到溪岸的石板桥……</p> <p class="ql-block">  是的,那个有萤火虫的秋夜,一直到萤火虫都睡了,鸡啼四更了,鸡啼五更了,我黑色的窗户,一直没有闪过我所期待的手电筒光亮。</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同父亲一起挑着家里的几只下蛋母鸡,到二塘圩换了三十元。那个圩日,我和父亲,没有在圩场吃任何东西,马不停蹄的,父亲挑着空了的鸡笼往村里走,我步行赶去县城。我们都不舍得花哪怕几毛钱的乘车费。我和父亲都知道,卖下蛋母鸡换得的三十元钱,将决定我的未来。而卖了下蛋母鸡,未来家中,包括日常炒菜用的盐巴,何处寻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用这三十元,啃下英语和数学这两座高考的大山,走出乡村,到城里谋个一官半职,将来双倍奉还,父母卖下蛋母鸡的恩情。</p><p class="ql-block"> 无数个有萤火虫的秋夜,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黑暗中的等待,并且会情不自禁地轻吟《刘三姐》里“刘三姐”失踪时,阿牛哥声嘶力竭的吟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亏了亏,</p><p class="ql-block"> 不见画眉岭上飞。</p><p class="ql-block"> 不见画眉枝头站,</p><p class="ql-block"> 清早出窝夜不回……</p> <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