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皇帝的新装</b></p><p class="ql-block"> ——关于残雪小说</p><p class="ql-block"> <b>夜郎山魈</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在一个短篇小说集里,读到残雪小说《山上的小屋》,文章内容没记住,倒是记住“残雪”这个很有诗意的笔名。再之后,并没有去阅读残雪其它作品的冲动。</p><p class="ql-block">后来在西安,朋友问,喜欢残雪吗?我说,谈不上喜不喜欢,因为没有认真读过她的作品。朋友便盛情邀请我读,而且一定要读。朋友知道我是卡夫卡迷,而残雪号称中国的“卡夫卡”。朋友大约很想知道我怎么理解残雪,她声言自己是看不懂的。她手边正有残雪的代表作:《苍老的浮云》,于是我认真地看了一遍。朋友问我:“怎样呢?”</p><p class="ql-block">我很记得当年的回答:</p><p class="ql-block">残雪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把这些支离破碎的镜像,用文字串连起来——再加一些以前做过的梦,又加了一些想出来的梦。如此而已。</p><p class="ql-block">——至于有人说她是中国的“卡夫卡”,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读卡夫卡小说,能感受其灵魂的尖叫与呐喊,创作思维,字词句,修辞的锤炼,都是极其严谨的。而残雪小说的构成,就如她当年做裁缝,坐在围炉边,漫不经心,随手捡拾一些碎布,一边与隔壁张大娘唠嗑,一边用针线把这些碎布任意拼接。张大娘不知道她在缝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缝什么。</p><p class="ql-block">残雪认为,自己和卡夫卡一样,都是“即兴”地凭着“情绪”在写作。她对卡夫卡的这种认知,显然让人十分惊讶。不过,从她对卡夫卡的这种解读来看,我们就不难窥察她的小说的创作“真相”,以及她的写作态度。而她自己也不避讳,她说:</p><p class="ql-block">“我在实际创作时,头脑里一片空白,几乎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将涌现出来的语言不加改变地进行排列……总之,使头脑一片空白,随笔写下去,才能感到无限的自由和痛快。”</p><p class="ql-block">说她与卡夫卡风马牛不相及,也非贬义。任何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其风格都是不可复制的。残雪的小说风格同样不可“复制”,她那碎片式的随机罗织,与卡夫卡有条不紊的严谨构思,全不是一回事。但她至少比卡夫卡“难读”一千倍——有人说她“比卡夫卡还伟大”,不知是不是以“难读”作为标准,来确立这个“伟大”的。</p><p class="ql-block">前些天,身边又有朋友在说残雪。抖音,微信视频号,到处也在传说。说她是世界级的文学大师,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兄邓晓芒也认为她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残雪本人也认为自己“所达到的深度到目前为止,达到的人还不多。”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国内议论纷纷,人云亦云,说她最有可能拿诺贝尔文学奖了。</p><p class="ql-block">与朋友说起残雪,我脱口说了一句残雪“很糟糕”的观点。朋友便反驳我,认为是我没读懂,并提醒我,要我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p><p class="ql-block">朋友我是极尊敬的,为了表达对他更进一步的尊敬,也为了更进一步掂量自己的“份量”,所以,又恭敬地把残老师代表作《苍老的浮云》找来,重新再读了两回,这次还加读了她的长篇小说《五香街》,及四五个中短篇,其中包括《茶园》,《秘史》。</p><p class="ql-block">此次阅读之恭敬态度,绝不亚于西方人读《圣经》,逐字逐句,标点符号,都一个一个分别扔进嘴中,细嚼慢咽,生怕消化不了淤堵成疾——甚而至于,还扒开某些字缝,用了放大镜寻找,生怕作家在此隐藏了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p><p class="ql-block">如此用心的结果,却让我感到严重的沮丧与空虚,疲乏。如若不是闲的发急,真不如睡上几个空心白日觉养神。从沮丧中休整过来,恢复体力,忽又燃起一丝余兴,遂去百度搜索若干有关残雪先生的文学评论,以及个人采访和演讲视频(第一次真切地看见残雪先生样貌),很希望能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可以偷窥到一点她之“文学观”。</p><p class="ql-block">听她着实说了很多有关文学的话题。然而,她之所说,除了一些文学常识,其它似乎也无关痛痒:“将自身内在的精神敏感,通过文字呈现出来……关于自我的文学,拿自己做实验,看看生命力是否能爆发……”这是任何一个作家艺术家都在践行的心理现实,并非残雪先生独有的开创性体验。在各种视频炒作中,倒是插入了不少精彩的文学观点,但并非残雪本人观点,而是一些国外知名作家的文学观。拿着这些观点,围绕残雪视频演绎,解说,观众稍不留心,便要混淆视听。</p><p class="ql-block">残雪喜欢强调一点:写作无关责任,社会,以及他人,更不是服务于什么,写作是自我的自由行为。这让人想起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论调。这在中国文学艺术界,早有反思,众所周知的常识,并不新鲜。至于让写作“回归个人自由”的理念,在西方,更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中国评论界惯用“实验文学”,“先锋文学”这样的字眼,给予某些作家殊荣,这些所谓“先锋”,之于西方现代文学,是多么落后与可笑。</p><p class="ql-block">残雪还说,写作是一种“病痛”的解脱,还是“复仇”的方式。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不孤独的作家,不是好作家”。固然,世上有不少作家,大抵都是“病人”。或许爱的太深,自然也就病了。残雪老师年轻时的照片,或暮年的视频,那面容,眼神,及其精神气质,都是极和蔼亲切的,一副隔壁王奶奶的模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却让人看不到她所说的那种“病痛”与“仇恨”的气韵。这观点固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文如其人,多少有些理由。况且,在她的文字中,也读不到她所说的这种“病痛”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关于小说欣赏,不外乎三个重要核心:语言,思想,审美。</p><p class="ql-block">通过小说的构思与立意,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的思想及其境界。这是作家对世界、社会、人生的理解。这种境界的层次高低,也往往决定作家作品的成就。站在历史坐标上看,更是如此。</p><p class="ql-block">关于残雪小说之风格特点,前面说过,她喜欢用一些支离破碎的梦,可能再借用当年港台,日本拍的一些鬼片镜头,作为混含的材料意象,通篇并不需要多少理性的因果逻辑思考,信马由缰,写到哪里算哪里,可以一边骂狗,一边与人聊天。只要在小说中固定一些人名就可以了——也无需考虑人物性格,把各种破碎的梦境,幻象,鬼影,随机罩上这些人物便可。这对读者而言,必然大伤脑筋,即使抓破脑袋,也不会知道作者在干什么。大家在猜一个并没有谜底的谜,因为作者在组装这些意象时,是随机的,“即兴”的,是“空白”、“无意识”(她本人原话)的,作者本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些意象的动机所指。如果读者是极高明的心理学医生,也许能看到一点作者的心理端倪。但不同的是,心理学病人行为是出于本能,发端于情绪真实,是有循迹规律可察的。这种人为的刻意表现,正常又非正常,心理医生必然也要崩溃。</p><p class="ql-block">残雪创作时要求自己:“即兴”、“空白”、“无意识”,必然导致小说“高深莫测”。其兄邓晓芒(据说是哲学学者),给予其妹至高评价:“残雪的作品是一种哲学,一种用细腻的女性直觉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对她的阐释是中国当代回避不了的一个历史任务。”</p><p class="ql-block">那么,残雪的作品,究竟是“哲学”著作呢?还是“文学”著作?<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了“哲学家”这些高深莫测的评价铺垫,读者更要晕头转向,茫茫然不知所措。</span>——这正如“皇帝的新装”,承认自己看不懂吧,害怕别人嘲笑自己愚蠢,说自己看的懂吧,又不能说个所以然,一些人干脆缄默不言,亦或是附和那些高深的评论,说一些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自己都毫无把握的话。</p><p class="ql-block">——哲学是对世界的理性认知,一种明晰的智识,而不是感性的模糊体验。“……直觉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诚然,文学的尽头是哲学思考。但文学不是猜谜,就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加缪而言,他们小说背后的哲学思想是“清晰”的,但在小说选材,意象,结构,无一不是紧扣主题生发的。卡夫卡在使用光怪陆离的各种意象时,其设想、情绪,都是缜密而一以贯之的,他所借用的各种意象,诸如“城堡”(读者会感受“困境”),“甲壳虫”(无助),“地洞”(不安意识)之类,是有心理指向的,一切为小说的“中心情感”服务,其故事的发展,也是有严谨的内在“连续”性,且不断叠加,最后将小说推向高潮。</p><p class="ql-block">残雪使用这些梦幻般的意象,既无情感连续性,时空逻辑的隐性连续性也没有,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任意填充。开端正营造一个场景时,马上嘎然而止,镜头马上切换进入另一场景,读者的情绪反复被切断,被抛弃。</p><p class="ql-block">当代绘画,似乎在流行一新手法,谓之“新意象派”。传统绘画讲究“意在笔先”,即“胸有成竹”再下笔,“新意象派”则不同,强调“意在笔后”,这与残雪先生创作理念有些相似,然又不同。新意象派画家下笔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在画布上胡乱泼一些油彩,或点上一些不知所云的大块笔触,然后在这种无意识的偶然笔触与色彩中重找灵感,因势利导,经过一次又一次涂抹,思路越来越清晰,当作品完成,其色彩、构图、意境、思想,都又回到理性的绘画规则上来。最初随机留下的色块与笔触,并非听之任之。而残雪小说的构成,正是这种随机置下的“色块”与“笔触”的“碎片”景观。这样的随意性,显然无需“情感”和“心力”,更不必考虑审美。</p><p class="ql-block">她说,她所营造的小说世界,甚至不在这个世界,她认为她在重建另一个“世界”。这论调仿佛是要摒弃人类的。如若如此,何以出版那么多集子给这个世界的同类看呢?</p><p class="ql-block">任何一个作家,作品的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人”的情绪、直觉和感同身受。“人”是“人类”永恒的核心,作品就该是“人”的理性或感性再现。如果艺术作品没有正常的理性审美过滤网,那么大凡提笔的人,都可以称为作家,艺术家。</p><p class="ql-block">——西方小说从所谓的“传统”发展到“现代”,有人发出了这样一种声音:人物,在小说中退场。</p><p class="ql-block">这显然是对现代小说的误解。文章即使写景,写物,字里行间依然是作者的思维指向的游走。作者不退场,小说中的“人”就不可能退场。</p><p class="ql-block">所谓“人物”在小说中退场,是现代作家对传统作家创作的反思,革命。诸如传统小说家习惯时代背景的交待,人物外在形象过度的琐碎描写——文章简洁,有力的直达,是所有作家追求的不二法门——福克纳在其小说《喧哗与骚动》里边,并没有做过人物形象上的太多细致描述,但读者却能感应每个人物的形象,都是非常立体的。</p><p class="ql-block">二十世纪之前,人类生活节奏普遍缓慢,读者受教育程度相对低,阅读群体,作家作品也相对稀少,人们面对每一部作品,哪怕它冗杂繁琐,也是很有耐性的。诸如中国明清章回体小说,人物出场,作者会用一首极其冗长的诗歌来描述人物形象。我们早期电影,导演还惯用旁白——生怕观众看不明白。随着电影业的发展,使用旁白的电影越来越少,有的电影甚至连台词都省了。这与后来的作家一样,他们发现,人物的外在形象,与之性格的真实性,并没有太多关联。有的人面貌忠厚,实则奸诈无双。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加快,阅读素养也在不断提升,以往的写作手法再不能满足其审美需求。很多作家放弃了“全知全能”的写作方式,而是直接进入人物的语言,行为描写。读者通过人物对话,行为,自可以判断人物性格。读者的客观“看到”,其真实可靠性,远高于作者全知全能的主观“交待”。</p> <p class="ql-block">昆德拉就卡夫卡的小说也谈过,他认为卡夫卡并没有在小说中刻意勾勒过K的外在形象,但他十几岁读卡夫卡作品时,心中就留下K这个很深的人物印象。事实证明,精神形象,远比肉体形象来得更加深刻。正如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鲁迅本人,但鲁迅的精神形象,却是那么的立体撼人。</p><p class="ql-block">残雪先生小说里,几乎是没有人物形象的,人物形象纸片一样的干瘪单薄,一个个名字符号而已。人物在小说中的行为,语言,也从来都不是“这个”人物专属,语言及行为甚至是反常识的。我们姑且放弃小说中的人物存在,就算小说只表现作家个人的情绪或生命体验,但要命的是,残雪在小说中的“作家”情绪也经常中断,毫无连续性,稳定性和清晰的线性指向,就如痴人说梦,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p><p class="ql-block">她在谈论自己的小说时,也从来含混不清,不知所云,最后用一句:“我写的是哲学”,便堵上所有读者的嘴。——世界的本质,是由无数个因果逻辑构成,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固然,没有逻辑的逻辑,也是一种逻辑,但这超越了人类的感知范畴,我们称之为杂乱无章,绝不会将其称之为“艺术”。</p><p class="ql-block">有人或许要站出来反驳:小说是自由的,作家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诚然,如果你只是为了组装一堆文字垃圾,不必视文学为美,也不必发表给他人阅读,这确乎也是一种“写作自由”。</p><p class="ql-block">莫言曾说,如果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中国作家,他希望是给残雪。作家韩少功更甚,他直言——残雪比卡夫卡还要前卫。这话不知道是挖苦,还是真诚的奉承。然而在一次采访中,美国明尼苏达州圣·奥勒佛大学当代比较文学系教授万彬彬问残雪:“你是不是认为到目前为止,国内没有一个评论家了解你的作品?”残雪回答:“除了我哥哥,还有其他的几个朋友在《文学评论》、《读书》上写的评论以外,没有人了解。”作家何立伟说:“全世界能懂残雪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残雪自己,半个是残雪的哥哥,著名哲学家邓晓芒。”那么,大作家莫言,韩少功的马屁,是不是拍到自己脸上去了呢?</p><p class="ql-block">再来说说残雪小说中的语言。</p><p class="ql-block">文字是小说的专属“语言”。正如油画之色彩,笔触,书法之笔墨,线条,音乐之音符,调式,它们是作者心力,审美情趣,思想境界的综合体现。文字语言是作家根本的写作基础,传递思维信息的唯一工具。小说中字、词、句,标点符号,都是作家写作“能力”的体现。文字背后隐藏的,是作家整个的生命信息,“语言即思想”。——中国白话文学,自汪曾祺以降,我们已似乎很难看到真正意义的“文学语言”。但不代表我们从此不再需要精致的文学语言。</p><p class="ql-block">残雪对自己的小说语言是这样说的:“……我完全不拘泥于一个个的词汇。如果编辑人员想要改变的话,即使任意的改变也没关系。在一些被改变的地方,我的作品的能量或者功率完全不受影响。” 其小说语言态度如此,读者对其小说语言的无力感,匮乏性,随意性,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了。</p><p class="ql-block">文字,是作家灵魂与读者灵魂最为直接的传感器。面对外文翻译的巨大隔膜,我们尚可以触摸卡夫卡、福克纳、乔伊斯、马尔克斯这些如此艰涩的作家的情感脉搏,以及思维走向,与残雪先生同文同种,读她小说,反而云山雾罩,这究竟是读者文学素质太低?还是残雪在愚弄读者?</p><p class="ql-block">至于残雪小说之“美感”,诚实的读者自有明断。评论家李建军先生在其小说《苍老的浮云》里,更是仔细挑出若干“臭虫,老鼠,屁,屎,尿……”。——小说选材,所用意象,并非只局限于鲜花美人,重要的是,在一切肮脏意象的背后,所映射的人类思考。读者连小说故事主题都没有理清楚,又如何感应其思想境界呢?</p><p class="ql-block">小说尽可以是人类的理想,渴望抵达又不能抵达的彼岸,也可以是“病态”的再现,但它一定是一束光,按昆德拉的话说,“又一次照亮我们的存在意识。”</p><p class="ql-block">但凡可以流传下去的作品,一定有它流传的理由。这理由其实很简单,即是人类共同的价值取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3,10.6.凌晨于藏山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