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与户口

张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一九六七年腊月十一,我出生在浙江一个叫显岭脚的小村庄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有句民谣这样唱:“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十一,虽离过年还有十九天,但也算是年里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那天,村前的苕溪河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瓦片檐上挂满了冰串,天阴阴的,白茫茫地飘起了小雪,村里正忙着开始分年货。</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已离家九月,并有七月身孕的母亲因腊月初三从安徽安庆修琴回来,舟车劳顿,再加上回到家看天晴就洗衣洗被,不停地干活,累了身子。于是十一这天午夜,母亲早产。</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所以原本计划在六八年春天降临的我,突然闯进了冰天冻地的腊月;原本应该是属春天的猴子,却挤进了冬日羊的队伍。</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七个多月早产,我能活着落地,且母女平安,外婆又惊又喜。只是家里添口,没地方报户口,她抱着我偷偷地落泪又调侃,说我是又一个苦命的“外星人”降临,还是修琴路上捡来的。</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更糟糕的是一九六七年,到处都在“破四旧”运动,家里几经抄查,连箱底的几件衣服都被拿走了。物质缺乏,又加上是冬天,瓦盖房上段空,四处漏风,母亲连喝“红糖水”都接不上,我也很难养得白白胖胖。</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怎么会没地方报户口呢?现代人肯定不解,要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是外国人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我不是外国人,我没地方报户口的原因来自于父母的户口问题。”</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我父亲是浙江东阳人,毕业于金华师专,即浙江师范的前身,他是个教师,又是个右派,在乌镇“五七”干校里呆了两年后,就被开除了工作,下放时,户口从乌镇迁至临安县临天公社时遭拒。这时恰逢文化大革命爆发,机关单位乱了秩序。从此他的户口落实问题,被搁在半路上,没人理会。</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我母亲是临安县横溪公社显岭脚村人,属于农村户口,只因她是地主的子女,出嫁后,当地就停发了她的口粮和各种票证。虽当时国家对于一居一农的家庭,采取的是子女户口随母制度。但当地公社、大队、小队、革委会根本不允许地主的第三代后人再落户于村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所以阴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出生的我,没地方给我报户口。也就是说我的降临,除了自己家里添口以外,不需要去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登记、报备,国家的人口数字和我没有关系,我是一个“黑人”,一个“世界以外的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户口上不了,名字还是要取的。我家没有重男轻女之意,女孩子的名字不仅要取,还要寓意深刻。为了取一个能让我一世坚强,也能给带来好运气的好名字,外婆和父亲有了争执。</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父亲为我取名“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因为父亲是在“大鸣大放“的运动中写了一篇小文,才失去了工作的。所以他非常关注于这场文革运动。他认为全家人的命运都与这场运动相关联,于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都是有关这个运动的“动态词”。我的名字“涟”字就是这样诞生了,大运动、大革命到了“涟漪”的状态。于是“涟”这个名字,是我小时候的曾用名。</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但是外婆反对这个名字,外婆认为:“涟”字三点水,有“泪涟涟”之意,不吉利。</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外婆为我取名“红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外婆跟父亲不一样,她解放前是杭县政府的出纳,经历了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化。五十年代初因回临安一时,人和整个命运都被扣在这里。一九六七年也是她最为黑暗时期,在我出生前的一天晚上,外婆被当地民兵用绳子绑起,这些人用脚踢膝关节的方式,强行她和另外几个人跪在操场上,后又押到公社,在那里整整被审讯了三十八天才被放回。在这三十八天的日日夜夜里,外婆看到有些所谓的反革命和特务分子受的“跪玻璃”、“跪竹片”和“秤元宝”的刑罚,胆战心惊,几次都想用办法了断此生,但想到家里那些没有户口的孩子,最后还是坚持要活下去。所以外婆比爸爸更关注人生、命运和整个时代。她认为家族到了这样的低谷时期,需要的是一种凌寒不惧的精神,一种向上的心态。这孩子生于腊月,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且她在母亲肚子里,就跟着颠沛流离,来世之坚犹如“寒梅”。所以外婆希望我长大后仍有“梅”的品格,像“梅”一样坚强。木子旁有代表温暖、永久之意。所以外婆认为取名“红梅”比“涟”字要好。</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苕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这样的争执持续了一段时候。好在没户口的,也有好处。至少名字可以随意更改,不需要去派出所,也不用去任何地方登记。所以在家里,我今天叫涟,明天叫红梅,有人叫我涟,有人叫我红梅,没人管。</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但是在计划经济时代,没户口不仅没有工作的资格,还没票证发。没票证就买不了粮食和其它一些日用品。我家共七人其中五个人没粮票,买议价粮要县粮食局批过,价格又贵,且有定量,生活是怎么过的呢?这又要说到这次文化大革命。</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文化大革命期间,文艺事业片面发展,革命样板戏热火朝天,有句口号叫“要文斗,不要武斗”。各地各单位,各学校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革命文艺表演队,要演出,要排演都离不开乐器和乐器修理。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干修乐器这个活,也没人敢干这个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我父亲就凭着在师专时业余掌握的一点西洋乐、民族乐、琴盘乐的知识,利用了运动时文艺高潮带来的商机。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带着母亲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各地的大学、宣传队、剧院、戏校等地方,现场修理钢琴、手风琴、风琴、口琴、大提琴、小提琴及木管、钢管等乐器。</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在那个走到哪里都要介绍信的年代里,父母的江湖岁月一路磨难,期间目睹了两派斗争的激烈,也遇见过同样出来闯荡,没有户口的“黑人”及受不了批斗逃出来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最让父母难以忘怀的是大学里有些教授,知道了父母的来历后,无论在介绍生意,交付乐器,还是付费时,从不为难他们,特别看到我母亲有身孕,还暗暗地塞来几张全国粮票,给予帮助。徽州师范大学的张茂林教授,一同和父亲修好了他们学校的两架钢琴后,还成了好朋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那还是个不能做生意的时代,大街小巷时常在抓投机倒把和特务,因为害怕被抓,父母都是乐器修好收钱后,立即跑路,打游击式地换站赚钱,用以维持全家人几年的生活。</b></p> <p class="ql-block"> 母亲年轻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时间一晃,家里没户口的三个孩子一年年地长大,饭量也增多,期间父母也不断地去当地信访局,甚至写信到省里,到中央反映情况,但一直得不到回音,也得不到解决。家里只能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去姚北山的县粮食局批议价粮吃,不够,再去黑市买粮票,还有就是带着孩子不停地去捡稻穗,挖番薯圾、挖土豆圾等办法来充饥。</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议价粮不仅贵,难过的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每月去县粮食局批的时候,要经过局长签字,要搭番薯丝、玉米、米皮糠等杂粮,还得遭白眼;母亲有时在办公室门口站半天,也见不到领导来签字;有时带着一根扁担和两只米袋,十里路来回,一整天的功夫,还是两只空袋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所以户口问题不落实,外婆和母亲每天心里都在受煎熬。再加上我这个修琴路上怀上的早产儿身体弱,平时反应、干活总慢于别人一拍,一个人看一条菜虫吃菜,看蚂蚁搬家,也会蹲着呆半天,也从不和别人争争抢抢。所以大人们更是担心我以后的生存问题。那时候跟着外婆睡觉的我,总觉得夜里的外婆是那么的忧伤。</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文革十年,先是学生串联,接着又是上山下乡运动,后来学校都关了门,加上出门介绍信也查得厉害,修琴生意也逐步难做。家里没有粮食,无奈,父亲开始自制一些日常工具,去临安城里摆地摊。</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等到了一九七三年夏,终于迎来了曙光。临安信访局、临安公安局、临安粮食局、临天公社、横溪公社、横街大队、显岭脚生产队等单位终于在一次我父亲摆摊卖钓鱼钩事件的背景下,坐下来共同协商,落实我家的五个户口问题。已经虚岁七岁的我,才真正地完成了到这个地球上的报到登记,幸喜地成为了横溪公社的一名小社员。</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或许家里还是外婆的权利大一些,我户口上登记着;“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出生,姓名:“张红梅”。</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