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待什么:对一首诗的解析

寒江独钓

<p class="ql-block">我在等待什么:对一首诗的解析</p><p class="ql-block">一九八五年的整个冬天里我都在等待一封信。这是一种绝望而又漫无边际的等待。那时我年少、放浪、结交天下。由于诗人职业,加上独身主义,再加上我对公元七世纪的一位才子,落魄扬州道上的杜牧的崇敬,于是我在爱情中出入频繁。我经常收到一些别致、美丽、小心翼翼封口,邮票贴得颠三倒四的纸片﹣﹣就是在经典爱情小说里被称作情书的那种玩艺。但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我等待的一切肯定是超越爱情之上的。我在等待什么?我甚至弄不清我等待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封神秘的信,也无从证实在现实意义上它们是否真的存在。</p><p class="ql-block">一个下雪的日子,依稀记得是毛泽东诞辰那一天的清晨,我抽着烟卷斜靠在窗,脸埋在围巾里。外面的世界到处是麻雀和冰块的闪光,光线穿过我投</p><p class="ql-block">射在身后的一把吉它和一排书籍上。雪越来越大,一个黑点在远处的雪地上移动,渐渐消失。这一瞬间在精神的世界里我与自己相遇,并看到了以下景物:臃肿的邮筒、驿马、背影、投信的苍白的小手、剪指甲的老人、飞鸟。于是一些诗句开始象雪花一亲迅速降落在纸面上:</p><p class="ql-block"> 那人的来信</p><p class="ql-block">这场雪好大 下了三天</p><p class="ql-block">三天没有信</p><p class="ql-block">邮路被倒塌的树木截断 驿马倒毙</p><p class="ql-block">可城市尚未知觉 白茫茫一片</p><p class="ql-block">邮筒们做出圣诞老人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它们经常做出这种样子</p><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自屈原以来一直郁结在中国知识分子胸中的人生块垒,忧伤和对命运的畏惧,已经深深压倒了我,同时也赋于我的笔一种龙蛇走动的潇洒与意态:</p><p class="ql-block">我的信不在这里 北纬32°</p><p class="ql-block">那只神秘的苍白的小手投出这封信后</p><p class="ql-block">就下雪了 白茫茫一片</p><p class="ql-block">以至我无法看清这是谁之手</p><p class="ql-block">岁月疾若飞鸟</p><p class="ql-block">雪已下了三天</p><p class="ql-block">这真是如特朗斯特罗默所说"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迹"那样的写作。在我有限的诗歌经验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迅疾与安祥。天渐渐暗下来,一段时间里甚至必须开灯才能看清面前的文字。而我趴在桌子上,抛砖引玉,笔下如有神助:</p><p class="ql-block">那边也是一排邮筒 我的信不在那里</p><p class="ql-block">但我在等</p><p class="ql-block">围着取暖器</p><p class="ql-block">烤红的手渐渐长出了指甲 剪去了</p><p class="ql-block">复长出来 如此者三</p><p class="ql-block">信差上回的足印里满是青苔</p><p class="ql-block">信差没有来 信没有来</p><p class="ql-block">一刹间﹣﹣我使用这个略有夸张之嫌的形容词是因为诗到这里突然出现了变调。记得先是因为手酸稍事停顿。后来又发觉钢笔没有了墨水。当这一切结束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犹如窗外大雪掩埋中的城市。沮丧、失落、疲倦、迷惘,我无法用准确的字眼来说明当时的心情。我倒在转椅里,一根接一根抽烟。这时,一种类似火焰与闪电一样的东西一刹间击中了我,仿佛倒下的登山队员由于意外的氧气供应迅速升上了顶峰:</p><p class="ql-block">但这是我的信(这是那人的来信)</p><p class="ql-block">我感觉它已经穿越冰雪的重围</p><p class="ql-block">电视塔和高速公路也无法阻挡它</p><p class="ql-block">象一场庄严的雪</p><p class="ql-block">我将在所有的冬天里等待它</p><p class="ql-block">围着取暖器 一次次地剪指甲</p><p class="ql-block">这一节诗与前面几节的不尽相同并不仅仅因为语调的变化,更主要的是,这些字句背后蕴含的人生态度已经摆脱了先前的忧郁情调,从而变得坦然、沉着,看来现在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在高度上并不低于已经完成部分的转折,就可以结束全篇了:</p><p class="ql-block">等待使所有的冬天和生命温暖</p><p class="ql-block">如信 信没有来</p><p class="ql-block">临近中午时分我已经写完了这首诗,扔下纸笔,跑回窗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为诗中隐约出现的哲学氛围而兴高彩烈,要知道这毕竟是第一次在我诗中出现这种令人畏惧的东西﹣﹣思辨与复调。此外,叙述速度的自由控制,语言的平静,意象的清晰、干净、神秘,尤其是第四节里出现的那个反复剪指甲的动作。这一切都使我觉得有理由自鸣得意。但也有相当糟糕的地方,我主要指的是显示出的矫情与疲软。问题是我当时对此根本无计可施,也就是说,既不能将它们删去,又无法将它们改得好些,最后只好保留了现在这个样子。象罗伯特·勃莱所说的"蛙皮",在这首诗中留下难看然而真实的一个痕迹。</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六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里降落在我稿纸上的一场大雪的全部情景。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地所谓的对哲学意识与生命意识的把握还是相当幼稚的。我频繁地在诗中使用"邮筒"、"取暖器"、"电视塔"、"高速公路"等现代意象,并反复强调"信没有来",让它象一个乐曲主调似地在每一节诗中呈现,企图以此将整个等待的过程笼罩在长长的阴影之中,从而具有无限度的时间意义与生命意义。这种有意为之与其说显示了生命的"深",不如说显示了"浅"。与其说显示了"重",不如说显示了"轻"。包括那个剪指甲的动作,它在真实的镜子里看来也许更象是一个标签式的玩艺。但这些并不妨碍我现在仍然喜欢这首诗,因为这是我的"蛙皮"也是六年后的今天,我为什么还要将它翻出来,自我评论﹣﹣准确点的说法是解析﹣﹣一番的全部理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