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黄河岸边人

父亲刘志锐生于1938年,在我们那儿,那是个食不饱腹、疾病流行和极度贫困的年代。<br>  祖母曾生过七八个孩子,都因疾病侵袭没有能存活下来。难道是村里有什么危害婴儿的传染病不成?在祖母再一次分娩前,祖父祖母想了办法,到离村子十几里的山里借了别人家的一间土墙屋子居住了下来,在那里生下了我父亲。听祖母说,屋子里臭虫多,夜里会听见臭虫从土墙上爬下来的声音,所以晚上不敢熄灭小油灯,常常抱着孩子坐着睡觉。这山里虽然艰苦些,但孩子没有毛病,可能真是山里没有传染病的缘故。到父亲长大一些的时候,全家人才从山里回来。直到祖父祖母年老的时候,还常常感激那房子和房主。<br> 我小的时候,老人们对我说,你爸小时候胆小,路上见到大人总是站在墙角等大人走过去才敢走路的。在当时的农村,独生子是总怕别人欺负的,惹不起躲得起。夫妻倆如果生不下儿子,遭人白眼不说,老了就没了指望。况且,农村的苦力活多,没有个男劳力也不行。父亲生长在这个环境,他更多的苦在心里。<br>  父亲十一二岁的时候,开始帮祖父放牛。有一年夏天大雨过后,他正赶着牛回家,路过一条沙沟时,突然听到呼啦啦的巨响,山里的洪水下来了,他急忙往岸上跑,幸好没有被水冲走。听老人说这事,我不大相信,这么小独自一人去山里放牛,遇到危险怎么办?但这是真事。<br> 村里田地的浇灌是靠水车引水的,每家要有一个男劳力参加轮流值班看护水车和水渠,遇到水车故障、水渠决口时紧急抢修。祖父时常外出拉骆驼驮米换盐维持家里开支,父亲十二三岁时就被村里编入看护水车水渠的名册之中。有一天夜里水渠决口,父亲熟睡中没有听见敲锣的声音,第二天便受到处罚。按村上规定,误工一次的要么打板子三下,要么交三张麻纸(当时写字用的纸张)顶替处罚。家里穷,没钱买纸顶替,只有硬着头皮挨板子。为了防止在打板子上作弊,村里还有打板子的惯例,受罚者光着屁股趴在长条凳子上,执法者抡圆了长板子打下去。这三下,只打的我父亲臀部红肿走不了路,只好由几个同伴扶回家去。这便是家里男劳力少的痛处。要是有年长的哥哥顶着,这些事不会轮到他这个孩童。 (右一刘志锐) 祖父没有文化,不识字,但经常拉骆驼在外面,见世面多,他拿定主意让我父亲上学读书。父亲曾对我说,你祖父眼光长远,硬是供我念书,那时家里缺少劳动力,按常理是应该务农帮凑家里的。父亲念书念到了初小毕业,以后自学到初中文化程度。这个初小毕业非同小可,在他同龄的人中,有这个学历的没几个。当时刚解放百废待兴,急需人才,父亲1956年刚毕业就在白银市税务局当了干部。我母亲是完小文化,当时被公社供销社录用参加了工作。父母亲在那时结婚成家的。 (左一刘志绥、右一刘志锐) 父亲参加工作时18岁,好学上进,写得一笔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领导很器重,在基层工作不久便调到了局办公室。一个农村孩子能在城里的政府机关工作,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正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先是祖父去世,后来祖母病重,我和弟弟年幼无人照管。这种情况使我父母亲进退两难。再三权衡,母亲回农村干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只有父亲回家务农才行。那时祖母到河边取水都成了问题,生产队分给的粮食都拿不到家里,度日艰难。这又触到了父亲这个独生子的痛点。父亲请假回家伺候祖母几天,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回单位后便写了辞职报告。对他这一情况,领导也爱莫能助,只能同意。父亲在那里工作了短暂的4年。 对他工作过的单位,对白银市,父亲有难舍的情结,有割不断的留恋。有一年,我和父亲在白银遇到他当年的一个同事,那人对父亲说,你要是不回去,早就当上局长了。父亲只是笑笑,寒暄别的。好不容易进城了,却又回农村了,又是因为无法拒绝的理由,父亲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祖母百年之后,又过了十多年,父母亲帮我和弟妹们陆续成家立业进城定居以后,他们才搬来白银居住。但此时非彼时,人生如梦,当年风华正茂的父亲,现在已年过古稀了。这一圈虽然绕得远了点,过程中充满着苦累辛酸,但结果是好的。这是父母和我们都感到欣慰的。 (左二刘志锐) 回乡的父亲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把皮箱架在了满是烟灰尘土的房梁上,里面有穿着嘎叽嘎叽响的皮鞋,还有在城里穿的笔挺的中山装。放置好行李,父亲恢复了农村的生活。在生产队劳动了几天,大队让他去当了文书。在大队部,他干了十几年。那时像他这样文化程度的人都出去工作了,谁还会留在村里,他回来了,自然成了村里的文化人,大队部首先想着用他。 父亲回来后,祖母、我和弟弟有了靠山,虽然母亲在外工作顾不上照管我们,但我们衣食无忧。祖母得的是伤寒,调养一两年慢慢好了。我和弟弟多数时间和祖母在一起,玩得开心。父亲从城里给我们买来了一支塑料冲锋枪,哒哒哒带响的,我和弟弟玩打坏人的游戏,惹得左邻右舍的小朋友追着我们屁股玩。我和弟弟渐渐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长们就省心多了。 (1998年我们在老家的院子里照相) 父亲回来后,第一件大事是给家里盖间大房子,老家人叫上房。祖父留下的是一间黝黑铮亮的厨房,是平时我们奶奶孙子三人吃饭睡觉的地方,显得太拥挤了。可盖这个上房却用了两年时间,主要原因是粮食紧缺,家里人常常吃不饱肚子,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帮工的人吃。只有一点一点地在吃饭上节省,再积攒点钱买一些粮食,给来帮忙的人管顿饭。家乡的人都很厚道,谁家有事都乐意帮忙,有顿饭吃更好,没吃的也能理解。我们家祖祖辈辈都为人和善,平时谁家有婚丧嫁娶、盖房子之类的大事,都自觉地去帮忙,大人们有事去不了,能打杂当小工的孩子们就去,既是帮工,也是换工。别人有事你帮忙,你家有事别人自然会来帮。盖起来的大上房宽敞明亮,还盖起了两间卧室,家里的条件立马改善了,我们奶奶孙子三人就住到了上房。 父亲年轻有文化,肯动脑,勤快,在大队部上班很是尽心,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对他很信任。大队召集各生产队长开会时,以前都是文书跑到每家去叫的,往往找不到人延误很多时间。父亲当文书后,用铁皮制作了一个大喇叭,站在大队部的房顶上喊话通知,全村的人都能听见,开会方便多了。 (右起:刘志文、刘志锐、刘志绥、刘志德、刘志元。他们是一个爷爷的孙子,在老家上房门前照相。) 大队部订有报纸,县里的有线广播通到村里各家各户,可报道村里的事很少。父亲经常写点宣传好人好事的通讯报道,有的被报纸登了,有的被县广播站播发,村里人从自家的小喇叭里就能听得到。有时在上学的路上听到同学谈论,说广播里表扬我们村的谁谁,是我父亲写的稿子。听到这里,我飞快地跑去告诉父亲,这时心里比吃了油饼还香甜。<br>  大队书记一次在路上碰见我问:“广播里说咱们龙湾的地里翠绿绿的,说是你爸写的稿子,写成绿油油的不更好吗?”我马上反应过来说,是“翠绿欲滴”,一边在地上写一边给他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咱龙湾的田野不光是绿油油的,麦苗上还有露珠呢,风一吹就滑落下来了。其实他能认得的最多百来十个字,这四个字他不认识的。他说,这个词用得好,用得好,确实是翠绿绿的。 <br> (左起:刘志绥、刘志芳、刘志锐) “文化大革命”运动那会儿,时兴斗“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村里掌权的党支部书记、大队长祖孙八代都是穷苦人,运动一来就靠边站了,斗不出啥名堂,红卫兵、红小兵这些年轻人和娃娃们就去揪斗地主富农和右派。父亲知道一帮年轻人要去揪斗,就把我们几个要好的小哥们叫到一边,让我们不要打人家。他悄悄地说,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在解放时就被政府镇压了,其他地主富农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多数是他们的子女,没有犯下挨打的罪行。有父亲的叮嘱,我们心里有了底。当时有人为了表现自己革命性强,把地主富农捆起来吊在房梁上打,在人家家里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大烟土。事后证明父亲的提醒是对的。<br>  那时到地主富农家“抄家”搜出不少银元、铜钱,“造反派”们懒得一枚一枚去数,全部交到大队部由父亲登记造册保管,之后派人上交到公社。过了若干年,我们搬家盖新房时,匠人师傅需要一枚银元做镇宅用,我们让父亲找一枚,父亲连一枚铜板也没有,别说银元了。父亲经管过大队的不少财物,从不贪占,当过大队领导的人都说他胆子小。<br> 父亲在二爹家的院子里同二妈(右四)姑姑(左一)聊天。 父亲在大队部工作十多年,曾任文书、副书记,积极组织和参加了修路、开渠、架设输电线路、防洪、开荒平地等工程,肯动脑筋出主意想办法,为村里做了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在大队领导组织人员试探着让村民自己制造炸药等危险工作展开前,父亲能用自己平时学到的知识及时提醒,防止了事故的发生。大队的拖拉机、抽水机上的零部件坏了,师傅们常用的办法是以旧换新,把损坏了的零部件背到城里照原样子买来换上,有的部件太重扛不动就难了,费力费时。紧急时,大队领导让我父亲跑趟城里采购零部件,父亲把零部件的型号大小尺寸一一画图标记清楚,带张纸到城里咨询办理,速度快办得利索。大队领导常夸奖我父亲有文化聪敏。那年,公社调父亲去帮助工作时,大队领导怎么也不肯放人,后来公社书记发了话才同意。父亲在大队部一干就是十四年。 父亲是财税干部出身,做财务会计业务是轻车熟路。在大队,会计这一块是他的业务。到各生产队查账,搞预算决算、粮食产量的估产、统计上报,是他的一项经常性工作。在家里,常常看到父亲夜深了还在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那时没有计算机,算盘是最好的计算工具。夜深人静的时候,击打算盘珠的声音节奏感强,邻居家都能听到。父亲算账的第二天,隔壁家四爹大清早遇见我就会问:“你爸又算账了?算盘珠子响了整整一夜。” (1998年我们回到老家的上房里坐坐。) 1975年,公社成立了会计辅导站,公社领导看中父亲的这一专长,便抽调他去帮忙。<br>  父亲这一出村,转变了我们家的走向,也改变了我和弟弟妹妹妹的命运。1976年,我参军入伍了,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到了外省。当时生产队嫌我们家劳动力少不同意,反映到公社武装部,看在父亲面上,这一关就过了。此后我在部队当了干部成家了。<br> 母亲在公社供销社工作的时间长,早就有迁移户口搬家的打算。父亲到公社后,也有了让全家搬出山沟、让孩子们出去发展的想法。从这时开始,母亲申请调到了离县城十几里地的一个乡村供销社门市部,父亲也把他和四个孩子的户口迁移到了县城附近的村庄。<br>  1979年夏天,全家在亲戚邻居的帮助下,把能带走的全部家当装上了3个羊皮筏子,在黄河上漂流而下很快到了渡口码头。父亲的朋友开来一辆大卡车在那里等候,一天之内就到了新的村庄。<br> (1980年我们在南滩新家的院子里照相) 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家一院新房就盖起来了。从拉石块打地基、买木料,到砌墙盖屋顶,一砖一瓦都渗透着父母亲的汗水。这时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父亲和二弟,父亲的腰疼病就是那时落下的。这里交通便利,坐火车坐汽车都很容易,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能到县城,上小学中学几分钟就到,全家人的眼界宽了,生活质量上了一个台阶。 (1983年我们在南滩新家的院子里照相) 1985年,父母亲又把全家搬到了县城,全家人都有了城镇户口,我们家成了县城的居民。在父母亲和弟妹们的努力下,我们又在县城盖了三间新房,还有了半分地的院落。母亲在院子里栽花种草,还养了一栏鸡。 (我们在县城八十户新家的合影) 时常想来,父母亲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儿女活着,再苦再累无怨无悔。我探亲回到家,父亲带些神秘地说,这房子盖的是出行的讲究。我听得不大明白,可能就是希望儿女们走出去发展吧。就那几年,二弟当了个体户,妹妹有了正式工作,三弟考上了干部,小弟上技校后当了工人。弟妹们的确是出行了,各有自己的事业,以后又都建立了各自的小家庭,但父母亲从未减轻肩上的担子,反而越来越累了。 二弟开办砖厂后,负担很重,他们夫妻忙不过来。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主动给他们分担。一开始父亲是当顾问帮帮忙,但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人手紧缺,父亲就住到了厂里,给儿子的企业当起了会计。想不到当年堂堂的财税干部在这里又派上了用场。那里一片荒滩,人烟稀少,风沙遮眼,父亲和农民工们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砖窑里苦干,使厂子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这边刚消停一些,弟弟们的孩子一个个出生了,父亲就和母亲一起担负起了照看孙子的任务。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二弟的孩子带大了带四弟的,四弟的孩子带大了,带小弟的。等孙子们都带大了,父母亲老了。那一年,父亲70岁时,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卧床不起,在床板上躺了三个月,使我们紧张了好一阵子。这可怎么办,父亲为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他还没有好好享清福呢?好在调理及时,父亲逐渐行走自如了。我们衷心祝愿父亲晚年幸福,健康长寿。 父亲时常在电话里说,孙子正陪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呢。父亲说这话时是蛮自豪的。我顿时觉得一种喜悦涌上心头,又隐约生出一些答案来,这也可能就是人们追求的天伦之乐吧。 (2019年清明节父亲带我们祭祖。) (2021年9月父亲和我们去龙湾姨娘家。) (2022年父亲在兰州) 父亲80岁以后,身体大不如以前。2023年4月,父亲因肠梗阻住过一次医院,此后身体每况愈下,体力不支,我们兄妹轮流伺候。我们每天用轮椅推着他下楼,到院子里,到西区广场上,让他散散心。2023年9月14日上午,我们像平常一样用轮椅推着他到小区的院子里散心,中午他还吃了两个素饺子。晚餐他吃了几口臊子面,看着他有些累,我便扶他躺在床上休息,跟往常一样打开小音响播放他爱听的秦腔曲目,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他。晚7点30分,他平静地停止了呼吸。这使我们措手不及,没想到他这样快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原本想,依他的身体状况,熬过今年冬天是没有问题的,也许还能活个几年。我们做好了长期伺候的准备。 父亲的突然离去使我们异常悲痛,好些天缓不过神来。在将父亲的骨灰安葬以后,静下心来细想,觉得父亲是那样的完美。他勤奋好学,工作踏实,为人朴实,乐于助人,孝敬老人,关爱子孙,乐观处世,善待他人。他对自己、对他人、对家庭、对社会都是无愧无悔的,他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能吃能喝,说走就走,干净利落,得以善终,又在另一个世界里开始了新的旅行。这难道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吗?说到寿数,他走的时候86岁,算是高寿了。想到这里,我们又觉得有些安慰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