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 罐 车（下）

丘陵游侠

长篇小说


闷 罐 车

·刘春光
大石桥胖子姓狄，自称狄仁杰后裔，跟秦良方和付清才一样，是带兵排长口头指定的新兵班长。秦良方看过一本油渍麻花书，纸张黒黢黢，开头结尾撕掉许多，只剩中间几十页，讲的是狄仁杰探案故事，跟武则天还有瓜葛。千年沧海桑田，山西洪桐大槐树子孙遍天下，狄公后人流落蜀地，也未可知。
狄胖子武武墩墩，明面不胖暗里胖那种。他说他姐夫早先在大连当兵，后来转业到军工厂，他去东北探过亲。胖子能说会道，比秦良方这类没出过省的土包子见识广。排长指挥安装烤火炉，狄胖子是操作手，领两个兵接铁皮烟筒，架烟筒不够高，胖子下车找来一根拖把，顶起烟筒穿出车窗。秦良方担心烟筒会倒，胖子说铁炉子和窗口两头支撑，肯定不会倒，还说北方冬天生火炉子，煤炭泥巴和在一起烧。
白脸儿文盲兵不信，说：泥巴烧得燃火，要煤炭做啥子？狄胖子说：煤炭引火，和上泥巴烧得更旺。白脸儿文盲兵说：你搞反了，泥巴压火，不烧熄才怪呢。狄胖子说：我去东北和过煤泥，一大坨放进炉子里，烧红像一汪铁水。兵们怀疑地看他，胖子说：不信问排长。排长笑嘻嘻点头，说：煤和泥一起烧啦。
秦良方从书上看到过和煤泥，以为是把煤和成稀泥状，至于怎样和没细想，听排长和狄胖子一说，恍然又懵懂：泥巴能粘合煤，也阻燃啊，不熄反旺，是不是猛火烧湿柴原理呢？
狄胖子在炉子边比划说：晚黑睡觉前，铲几坨煤泥封住炉膛，拿铁钎子扎个孔，上面看底下是红的，就不会熄。煤泥要不干不稀，干了，火很快燃上来，半夜烧透就熄了，睡觉会冷醒；煤泥和稀了，中间小孔会合拢封死，把炉火闷熄，人会中煤气，要死人的。
狄胖子讲得口水爆溅，兵们听得似懂非懂，排长说：生娄（炉）子和煤泥，一看就会，新兵连要上安全课，会讲防煤气中斗（毒）。
安徽人讲话直舌头，以后兵们天天生娄（炉）子，顿顿吃头（土）豆，隔三岔五呸（批）林呸（批）孔，搜（肃）清两个相隔二千四百年大坏蛋的流斗（毒）。

丘陵人过年吃一顿白米干饭，其余时间，年年月月天天顿顿稀饭，粗粮杂粮，菜蔬瓜果，汤汤水水塞饱肚皮，加之从早到晚在外劳作奔波，没有喝水习惯，口干舌燥只是忍着，天长日久，毒素积存体内，大人细娃总爱生疮。秦良方小时害口疮，致嘴唇轮廓不清。十四岁那年，先是右小腿外侧长个疖子，留下拇指大个疤，不久内侧又长鸭蛋大脓疮，溃烂一年多，脓血浆硬裤脚。某天听人怂恿，倒进一窝儿碘酒，抱着腿呼天抢地喊叫，半个月后，疮囗奇迹般结痂。两个疤痕斜相对应，一大一小，有人问是否枪伤？他笑而不语。而今新兵配发有水壶，去军供站吃饭时灌满开水，带回车上却忘记喝，下一站倒掉凉水，再灌上热水，如此往复，大家无事。
闷罐车离开宝鸡，白脸儿文盲兵凑到狄胖子耳边说，他想拉。狄胖子大声喝斥，说：你搞啥子名堂？宝鸡不拉，车上咋拉？满车厢目光看过来，文盲兵脸儿烂起，说：拉不出来嘛……于是，排长亲自指挥，兵们一阵忙乱，拿开挡车厢门的铁梯子，大铁门留二尺宽一道缝，文盲兵光屁股朝外蹲着，两只手被两个兵拽住，状若拔河。文盲兵咬牙切齿，白净脸儿挣得绯红，两名护驾兵严阵以待，防急剎车文盲兵摔出车外，滑稽场面令人捧腹。兵们或嘻笑或埋怨或嘲讽，试想：闷罐车在渭河平原飞驰，毎节车厢门缝边，露几张新兵娃面孔，忽然一个白亮亮屁股掠过，看兵车过路的男女老少，岂不愕然？
文盲兵拼尽洪荒之力，没拉出丁点儿来，无奈让两个兵拉起身，哭丧脸提上裤子。指导员坐火炉边藤椅上，操着山西腔说：太紧张哩嘛，不行哩嘛。指指装煤的铁桶，说：用这个试试。
车厢顶头是狄胖子铺位，被排长指定为排污点，狄胖子提起背包走到炉子边，说：龟儿子文盲当啥兵嘛，没走拢部队，先臭一车人。大家都笑。
文盲兵脑壳耷起，看半截车厢人走空了，提桶过去，在角落缩成一坨。良久，总算完事，排长递张废报纸，让他盖住桶。到前方停车时，文盲兵下去打整干净铁桶，再上车后，窝在背包上，埋起脑壳抠指甲，直到天黑，再没开腔。看他一副遭孽样，付清才说：屎尿不由人呐……秦良方告诫自己：千万莫像文盲兵啊，丢大人啦。
原以为，解放军地位崇高，客货车必定给闷罐车让路，大家风驰电掣到京城，岂不爽歪歪？哪晓得一路上都在让车，铁轨交错的城市大站，人影稀少的偏远小站，甚至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荒野，一停半天，不明缘由，不准下车。看指导员排长很淡定，兵们心里毛焦火辣，亦装得若无其事，没人敢发牢骚，只是到站后就餐，个个饿汹汹，吃相难看。

闷罐车一路北上，城市对兵们来说，只是或熟悉或陌生的名称，只是火车站和通往军供站的两三条街道（军供站设在火车站附近）。倒是交道口马路边伫望兵车的人，容颜粗犷，穿戴臃肿，就连女人亦虎背熊腰，让个头矮小的川娃子兵自惭形秽。多数时候，列车在旷野上行驶，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之上，黄土冻苗，枯树残雪，有马车在乡间土道上行驶，赶车人瑟缩袖手，怀中长鞭晃晃悠悠，大风刮过，人畜车辆和鞭竿儿上红缨，淹没在黄沙中。
白脸儿文盲兵声气幽幽，说：这些地方，好苦寒啊……
狄胖子呛文盲兵，说：你晓得啥子？人家冬天天天大太阳，外头冷屋里暧和，不像我们四川，屋头比外头冷，出太阳像过年。人家农村，人均二三十亩地，生产小麦，一年四季吃馒头擀面，不得少吃。不像我们老家，人均七八分地，红苕棒子啃半年，一年缺两道粮。
是啊，当兵吃粮是草民信仰，渇望顿顿吃白米干饭加炒菜，一拨一拨川娃子坐上闷蠸车，奔向冰天雪地的北方。只是，三年五载过去，几个能实现一辈子吃白米干饭的梦想？谁是上天眷顾那一个呢？
咸阳，西安，临潼，渭南，华阴……一个个书上的城市，呈现眼前，亲切又陌生，愈往前走，北京愈近，想想就心尖儿发痒。

然北上路骤然拐了弯。
本来，闷罐车上大小事情，都是排长发令，指导员一般不开腔。车到孟塬，正值晌午，从军供站吃完饭回来，清点人数，发现栽绒帽掉进稀饭锅的小个子兵不在。此时哨声响起，调度员持红蓝小旗走上站台，带兵参谋挨车厢查询人数，眼看就要开车，排长厉声问狄胖子：你们班人呢？狄胖子说：我走前头，不晓得他跑哪去了。有个兵畏畏怯怯说：我踩了他鞋后跟，他去旁边提鞋……指导员一挥手，说：赶快分头去找，找着找不着，二十分钟必须回来。又安慰大家说，人没到齐，车不会开。
排长点了秦良方和付清才，还有狄胖子几个下车，兵们飞跑出站，刚穿过站前广场，就见一个穿军大衣的小伙子，骑自行车载着小个子兵，径直冲过来。狄胖子大喊一声：站到。小伙子车把一歪，差点摔倒。排长一把抓住小个子兵，朝小伙子说声：谢谢啦……扭头喊声快走，一伙人夹着小个子兵，呼啦啦跑进站口，周围旅客看得呆了。
回到车上喘息甫定，小个子兵道出掉队经过：他提上鞋跟，突然想解大溲，看斜对面街口有个公厕，不顾一切跑过去，完事后出来，慌里慌张跑错方向，寒冬街巷空空荡荡，找不到人问路，结果越跑越远，幸亏碰到军大衣小伙子，把他送回火车站。

闷讙车启程，排长招呼大家说：都注意啦，现在指导员宣布重要事情，大家欢迎。兵们跟着排长拍巴掌，秦良方心想：小个子兵要挨批啦？
指导员从藤椅上站起身，军大衣衬得他身形魁伟，高昂声调伴随车行节奏，在车厢内回荡——
大家已经知道啦，我们是北京军区三五六三部队，这个是对外使用的代号，我们的内部番号，是八十三军三九六师九五一团，驻地在山西省榆次市。
所有人蒙逼，满车寂然，只剩咣啷咣啷列车声。
狄胖子到底胆大，问：不是说北京部队吗？
指导员说：我们部队属于北京军区管辖，也叫北京部队。
兵们满脑壳官司，七嘴八舌发问：山西离北京多远？有城市叫魚刺的吗？部队驻地山大不大？那地方有没有大米吃？指导员一一作答，兵们失望之余，心存几分慰藉：天安门站岗的机会没了，好在是北京军区部队，也算很荣光了，对亲朋好友也好交待。
后来才知道，孟塬为华阴小镇，是客运枢纽，京渝线陇海线西太线，南来北往东进西还的列车，都在这里停留。经孟塬北上，进入山西地界；从孟塬南下，过三门峡经洛阳去往北京。以后秦良方和同乡战友探亲，多在孟塬转车，换乘北京开往成都的特快，西安下车人多，能找到座位，不至忍受一天一夜站回成都的熬煎。

和大多数川娃子一样，秦良方地理概念摸糊，东西南北分不清，闷罐车不去京城入晋南，心有失落，又很快释怀，想：在哪当兵无所谓，能脱农皮，去深山老林当原始人也甘愿。
天黑尽时，闷罐车到达运城，蔫了半天的白脸儿文盲兵，去门口张望，忽然惊诧诧喊：嘿，开始下人啦。大家纷纷起身去看，狄胖子说：肚子饿得咕呱叫，哪个不想快点下车吃饭，有啥子稀罕的？话音未落，变了腔调：咦耶，那些兵咋背背包下车？他们到部队啦？
侯马，临汾，灵石，介休，平遥……一路都有新兵下车，闷罐车越走越短。到达榆次时，己是晚上十点过，城市灯光明灭，空中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兵们背背包拧提包下车，想着终于到部队了，站外有卡车候着，军营欢迎锣鼓等着，伙房热腾腾饭菜捂着，心里就很快活。
出站四下搜寻，哪有卡车影子？失望之际，忙忙慌慌排队，懵里懵懂跟着走。一开始，路两边还有低矮建筑，越走房屋越稀疏，后来干脆成了荒野。夜色苍茫，禿树高耸，寒风卷着雪花，扑打脸庞，钻进脖颈里，浑身没穿衣裳一样。雪粒儿落在睫毛上，转眼化成针鼻儿样水珠，世界晶莹闪烁，迷迷蒙蒙一片。兵们越走越疲沓，只剰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秦良方心情沮丧，就转移注意力，编起顺口溜：
严寒透心凉，
肚皮咕咕叫，
雪夜行军赴军营，
总也走不到。
终于，风雪弥漫中，排长沙哑声音响起：看哪，我们的营房——
埋脑壳走路的兵们，呼呼喘息着，齐刷刷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