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 罐 车（中）

丘陵游侠

长篇小说


闷 罐 车

·刘春光
火炉边上的人，除了指导员和排长，还有中途停车时，从隔壁车厢过来玩的胖子司务长。胖司务长端来一把藤椅，说来四川带兵，看市面上藤椅漂亮，就买两把，带回去给连首长用。司务长请指导员坐藤椅，他自己坐那把折叠椅，排长则蹲着。三人咿哩哇啦说话，秦良方连猜带蒙，弄懂少数，多数云山雾罩，当外国语。后来他搞淸楚，指导员是山西人，司务长和排长是安徽人，指导员和排长同一个连队，司务长是另一个连队。再后来，他又搞清楚，指导员是副指导员，排长是班长，带新兵期间升高一级职务；胖子本来就是司务长，没升没降，自然气壮。于是疑问解开，难怪胖子让指导员坐藤椅，他坐折叠椅，排长蹲着；难怪胖子和排长说话，居高临下口气，一个是官，一个是兵，纵是同乡同年入伍，也难扯平。

冬日天短，安顿好已近黄昏。吞铁坨也化渣的青勾子娃，个个盼着开饭，却没人说出口。吐了付清才一身的白脸儿文盲兵，一趟一趟去车厢门口张望，指导员和排长，不急不躁稳如泰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一根根伸向天空的灯杆儿，洒下大片光，照亮站台铁轨和车厢，还有走动的人。终于，传来急促的哨子声，排长探头看看，喊声：准备下车。
本来，秦良方在车上就想：这么多人，不可能在车上吃饭吧？下车时又想：多大餐厅，供得起这么多人吃饭啊？跟着队伍出车站穿街过巷，心慌慌只怕落下，进到一座平房大院里，排长说是军供站，专门供新老兵队伍过往吃饭的地方。院子中间水泥坝子阔大，人群熙攘，有缀帽徽领章的带兵人，招呼已经吃完饭的新兵集合回车站。
排长在队前宣布：就餐和上厕所时间，总共三十分钟，各班派一人领盆子打菜，以班为单位蹲成一圈就餐，打饭时讲文明不许哄抢，吃完饭抓紧上厕所，按规定时间集合返回……秦良方当过红卫兵，敢和当书记的父亲对着干，但骨子里畏怯，是听话的乖娃儿。军令如山，看兵们个个驯善服帖样子，心里也就坦然，想：啥事情，讲规矩就好。又想，吃饭上厕所，总共半小时，心立马悬吊起。

大捎箕抬出白米干饭那一刻，兵们稍稍迟疑，情势陡变，大家一涌而上，里三层外三层，把捎箕围得密不透风。几只饭勺飞快传递，有人碗没盛满，勺子就被抓走，更有胆儿肥的，右手搪瓷碗一挖，左手一搂，捧着一碗冒尖滚烫的白米干饭，弓腰低头钻出人群。排长和指导员喊：不要抢啦，饭管饱啦……哪有人听？秦良方心慌慌，看人稀疏了，赶紧上去盛一满碗，找到本班圈子，菜盆差不多见底了，浅浅舀半勺，蹲下吃起来。偶一抬头，看见排长独自蹲在墙根下吃饭，指导员不见影儿，大概胖子司务长安排在别的地方就餐吧？
呼噜呼噜刨完一碗饭，赶紧起身朝大捎箕走，近前一看，捎箕底只剩饭渣，心凉半截。就想翻起捎箕拍打，把饭渣弄进碗里，又看旁边人失望离开，只好心欠欠往洗碗水槽走，心想：当了兵，饭也不够吃啊？又想：抢饭那些人，肯定要遭训斥。
三把两把洗了碗，边塞挎包边朝厕所跑，进门打涌堂，大家都往小便池和蹲坑前挤。每个撒尿人背后，每个蹲坑者面前，都挤一堆人，前头没下台阶，后头就朝上跨。几个兵挤成一坨，往洗拖把池子里撒尿。有个兵一脸痛苦，捂肚皮跺脚板，央求蹲坑者：你快点嘛，你快点嘛……偏偏七八个钟头没喝水，挣得脖颈子青筋跳，总也拉不出；憋大半天，小肚子硬成铁板，尿起来又细又长，总也撒不完。就听有人在厕所外头喊：快点啦快点啦，集合啦集合啦……愈加慌急。好不容易轮到秦良方，蹲下没拉完，看厕所没人了，外头声音似要远去，赶紧提裤子出门，猴急忙慌找到队伍，算是倒数几名入列。
回程路上轻松许多，兵们叽叽喳喳，互相询问吃了几碗饭，都说两碗，白脸儿文盲兵说他吃了三碗，秦良方吸口气，悄声问付清才：你几碗？付清才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碗。秦良方黙然，看来回家沟两个高中生，带兵排长口头委任的新兵班长，根本不是文盲兵小学生兵对手。可不听招呼抢饭，当了兵还农民习气，遭训斥留下污点，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于是抬头挺胸，心里坦然。
回到闷驩车上，几个兵还在讨论怎样吃得更快，排长没训斥，还笑嘻嘻传授诀窍：先盛大半碗，以最快速度吃完，再结结实实盛一碗，放慢速度，最后大体吃饱。秦良方懵懂间，白脸儿文盲兵说，他就是听湾里一个复员兵的话，头两碗没舀满，饭在嘴巴里和一圈，直接呑下肚，舀第三碗时，捎箕里饭不多了，扎扎实实摁一碗，端到旁边慢慢吃，臌了个肚儿圆。秦良方诧异之际，醍醐灌顶：格老子，循规蹈矩，不懂战术，读再多的书，也是喂不饱自家肚皮的莽子兵。

夜里十点睡觉，排长把马灯光调到最小，一会儿，车厢里响起鼾声。不晓得过了多久，秦良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车身咣啷咣啷晃动，就想：终于开车啦，十二点过了吧？
第二天清晨到广元，下车去军供站早餐，排长再次强调不准抢饭，一次拿两个馒头，吃完不够再拿。等到又白又大的馒头抬上桌，兵们呑着口水迅速围拢，秦良方和付清才按规定拿两个，有人拿三四个，两大筐馒头转眼光。再抬出一筐来，有个兵贼胆大，两根筷子一串六个，秦良方心想：军令不是儿戏，你娃子百分百倒霉……结果排长指导员没过问，筷子串馒头的兵，啥事儿没有。秦良方就惶惑，心想：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拿白不拿啊？
娘胎出来就喝稀粥，喉咙管儿细，再咽干馒头，哽得直伸鹅颈子，看周围新兵个个狼呑虎咽，秦良方觉得不可思议。一锅热腾腾稀饭抬出来，瞬间被围得密不透风，随即有人喊：帽子落进锅里啦。就见一位小个子兵钻出人丛，左手端一碗稀粥，右手拈一顶滴溜汤饭的栽绒帽，那帽子活像一只烧鸡。几天后到了军营才晓得，四川新兵栽绒帽普遍偏小，戴在脑売顶一碰就掉。一则烧鸡帽落进稀饭锅笑话，在军营里流传开。再后来，外号王保长的川籍军务参谋王宝昌，看见头戴栽绒帽的四川新兵，就恶作剧，老远大吼一声：站住。过去喝问：干啥去啦？新兵一脸懵逼，说：去服务社买牙膏啊……王保长撸下新兵头上栽绒帽，随手一甩，指尖拈着帽耳绳晃悠，左右瞅瞅，说：咦耶，这只烧鸡没进稀饭锅哇？说完哈哈大笑，惊魂甫定的小老乡新兵，也就咧开嘴傻笑。

闷罐车上睡大觉美梦，第二天清早就破灭了。
起床时排长让打背包，一时手忙脚乱，满车厢呼哧呼哧喘息声。每个人三尺宽地盘，你挤我挨，胳膊肘撞了肋巴骨，脑壳顶抵住屁股墩儿。秦良方一紧张动作就慢，打好背包抬头看，周围人大多神情轻松，只几个兵还在蹶起屁股忙乱。他庆幸没落在尾巴后，随即心又沉落：争不了先进，到部队有啥前途啊？
老辈人说，人不出门身不贵。广元离家六百里，仍是川人心中那道门。再往前走，便是名满天下的秦岭，巍峨高耸，气象万千。前路艰险无比，李太白有千古绝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汽笛长鸣，闷罐车缓缓启动，兵们簇拥在车厢门口，向山亲水亲的天府之国道别，房屋，道路，树木，田野，飞快掠过。远近那些伫望闷罐车的人，家乡父老，是否在心里祝福：远行的娃儿们，一路平安呐？
就有热辣辣东西涌上喉头眼眶。

闷罐车开始进山，人烟渐渐稀少，眼前除了山还是山，草木枯黄，风变凛冽，苍凉景象无尽延伸。兵们回到铺位，在背包上坐下。列车咣啷咣啷前行，个个大眼瞪小眼，都觉无聊，秦良方心想：该唱歌了吧？就听排长说：大家唱歌。
于是就唱歌。
兵们放开喉咙，一首接一首，满车厢豪情激荡。《抬头望见北斗星》，《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盼九大，庆九大》……新鲜点儿的歌唱完，就唱老歌，《逛新城》，《洗衣歌》，《北京的金山上》，《打靶归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越唱声气越落，直至再找不出会唱的歌，也就偃旗息鼓。
稍稍歇息，排长又让练习打背包。
吃当兵这碗饭，唱歌和打背包很重要。河边场街上的仇五娃，体检那天给带兵营长唱打虎上山，真个声势磅礴气冲霄汉，胖营长听得眉开眼笑像弥勒佛。仇五娃顺利穿上军装，天天跟在弥勒佛营长屁股后充当传令兵。前天晚上开联欢会，仇五娃一亮相就满堂彩，弥勒佛营长柔情似水，看仇五娃比看亲儿子还亲。秦良方读小学当班干部，经常起音打拍子指挥唱歌；进初中一年开始闹文革，秦良方是红卫兵东风部队的文艺宣传员；回乡当大队民办教师，包教一个班全科（含音乐）课程。好比警察当久了，身上自带一股蛮横气，官做大了，觉得自己能颠倒乾坤，秦良方唱歌嗓音朝左边飘，别人听来心尖儿发紧，他自己感觉很美妙。闷罐车上，一群五音不全的川娃子合唱，高矮好孬，大哥莫嫌二哥。打背包是各人顾各人，一比便知先后。动脑筋动嘴巴，秦良方不怕，若比力气活儿，他先怵三分。看指导员捋下手表递给排长，他心就悬吊起，随即又想：变了泥鳅黄鳝，就不怕泥巴糊眼睛，打背包这一关早晚得过，争不了先进，不落尾巴就行。
头两轮他拼尽全力，总想往前赶，结果排名还是靠后。接下来排长不再卡表，大家自行练习，气氛明显宽松。秦良方放慢速度，拆开打好，打好拆开，反复几遍，速度越来越慢，不想再练，看看周围，大家都停止了。

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深，隧道越来越长，后来干脆山连山洞接洞，多数时候，蓝天只有巴掌大，阳光耀眼，山顶有积雪，白云凝浮不动，恍若伸手可触。待到视野开阔些，从车厢门边朝外看，闷罐车在山巔拐个大弯，形似一张巨大的弓，前面车头突突突冒白烟，后头车尾巴还在山洞里。白脸儿文盲兵惊叹：这么多节车厢啊……大石桥那个胖子兵说：我在广元数过，一共四十二节车厢，翻秦岭挂两个车头，前头拉后头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