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 罐 车 (上)

丘陵游侠

长篇小说


闷 罐 车

·刘春光




















我浑身伤痛，跋涉万里，不知疲倦地寻找，只为来与你相见。
——宫崎骏·《悬崖上的金鱼姬》

















烛 引




秦良方是个乡巴佬。早年间，有城里人叫农呵皮，弯脚杆，屙红苕屎的人，名号繁多，不外乎说这类人卑微低贱，很讨人厌。凭心而论，这些绰号很形象，很贴切，不认账都难。一个山沟里的穷小子，长到十二岁没吃过白面馒头，没见过火车，十三岁那年运气来登了，跟老师同学去省城大串连，背起铺盖卷儿，走到简阳地界，忽见一条黑乎乎蜈蚣虫样怪物，吞云吐雾，哞儿哞儿吼叫着，在山野间狂奔。他浑身缩紧，心尖尖发颤，就想：那东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形似巨龙，在山野间恣意穿行，倘遇高山大河阻碍，它会直立飞翔么？
亏得他是个莽（mang）子娃，人笨语迟，蠢话没说出口，免了被人耻笑。一群半大娃儿妹崽，麻杆腿儿捯腾五天，走完三百里，隆冬深夜到达省城，进带队老师母校，一住四十多天。天天三五成群，去大学校园看炮轰走资派的大字报，听唇枪舌剑火花四溅的辩论会；在人民南路广场，赡仰领袖挥手指航向宏伟气概；到大邑安仁镇，看刘文采收租院压搾穷人血汗场景。武侯祠杜甫草堂苍凉清幽，白花坛望江公园菊黄竹翠。暄乎乎白馒头醇香味儿，连同红卫兵造反真经，刻进青勾子娃记忆里。随后，回学校写大字报，开批斗会，打派仗，躲武斗逃亡，回家挖泥巴挑桶儿粪，当民办教师，被推荐上高中……扑腾到十九岁半，终归子承父业，回乡当了农民，背太阳过山。
五岁起年年饿肚皮，总做一个情景相似的梦：感觉饥肠辘辘，忽然看见一大捎箕白米干饭，满桌子鸡鸭鱼肉，心慌慌浑身颤抖，到处找碗筷，好不容易寻到一只带缺口破碗，转身一看，饭菜没了影儿，懊恼沮丧啊，难以形容……当农民一辈子受夹磨，当工人当干部，挣工资吃国家粮，生活安逸没得比，想脱农皮当城里人愿望，就渗进读书娃血液里。秦良方读完高中回乡，某个炎炎夏日晌午，从坡上做完活路回家，发现全家七口人，竟然没有一颗粮，顿觉天地寒彻，日月无光，沉默三天三夜，全身脱一层皮，终于看清世相，年底就当了兵。

实话实说，秦良方没想过当兵。丘陵地哪条沟哪个湾，都有当过兵的人，走时敲锣打鼓戴红花，一条沟风光，三年五载回家来，一辈子老死山沟。十里八乡，好多年出一个军官，人都说他家祖坟埋得好，后人该发迹。比如桅杆坪的项百年，人说看见他爷爷坟头冒青烟，后来他就当了指导员。有一回，秦良方去卓筒井街上耍，碰到项百年回乡探亲上街赶场，走热了脱军装，白绸子衬衣亮闪闪，走起路来雪光荡漾，莽子娃看得呆了，好想上去摸一把。后来项军官犯生活作风错误，一抹溜光，回家当了农民，天天跟一群婆娘客出工，有人喊他妇女队长，他哈哈大笑，露出满口烟熏黑牙，活像鳄鱼张开大嘴巴。项军官自作孽落了难，以后又时来运转，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冠冤堂皇领一份退休工资，悠哉游哉活到八十三岁。所以说，要想活得好，还得往山外走，去做挣工资吃国家粮的城里人。
回家沟人认定，当工人当干部，端的是铁饭碗，而当军官，捧的是金饭碗。秦良方父亲是大队书记，他高中毕业，招工招干占起首，当兵更是没得说。而当工人当干部，一出山沟就脱农皮，当个大头兵，离当军官十万八千里，想挣一顶官帽儿，好比上峨眉山釆灵芝草，可遇不可求。老辈人说，心大了要爆腰。先求生存，再谋发展，跳农门最要紧，所以他没想过当兵。
然世间事，人算不如天算，如意之时一二三，不如意时七八九。好比想坐直达车，久等不来，过来一辆中转车，上还是不上？犹豫间一咬牙，心想：先走出去，总比原地干等强……一抬腿上了车。至于前方路怎么走，老古班人说，到哪个坡唱哪个歌，成龙下海，成蛇钻洞，认命就是了。

那年冬天像庚子年冬天一样冷，阴霾雾霭，寒彻肌骨。秦良方和一帮青勾子娃，在卓筒井镇三圣宫戏台下一间小屋里，脱得赤条精光，不带一根纱，噢嗬噢嗬喊叫着，穿上草绿色衬衣衬裤，套上绒衣绒裤，再套棉衣棉裤，再戴栽绒帽穿大头棉鞋，个个肥得像红苕地里猪儿虫。一个多星期，猪儿虫们从这条沟进那条沟，从这个湾到那个湾，吃遍亲戚朋友家好饮食。长年累月痨肠寡肚，吃几天油大，娃儿脸上就放光，配上从头到脚一身绿，比吃红苕叶的猪儿虫鲜亮，感觉从小到大，身上没这么暖和过，心头没这样舒坦过。
离家那天冬月初九，天阴沉沉，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心头有蓬火，一刻也不想停留。老妈大妹二弟幺妹小弟，聚在院坝里送行，秦良方背背包拧提包，冲堂屋大门喊一声：我走啦。转身朝院坝外走。父亲从堂屋出来，站在阶檐上看他，神态不可名状。一家人送到竹林外田坎上，老妈抹着一汪一汪泪花儿，哽咽着说：走吧，走得远远的，以后屙尿，都莫朝这一方。
秦良方梗起脖颈朝沟下走，坚持不回头，咬紧牙关，心中黙念：昂首挺胸出门去，老子不做农村人。又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路顺田坎下沟，上了三星桥公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咦耶，父亲在后头跟着呐！看瘦麻杆老汉佝偻着腰，肩背上破军大衣一摆一摆，风能吹倒样子，心就软了。
父亲当大队书记十几年，胆子比针鼻儿还小，老妈说父亲，落片竹叶是把刀。秦家年年缺吃少烧，盐巴煤油买不起，炒菜舀泡菜坛卥水，夜晚经常打黑摸。秦良方十六岁当民办教师，挣主要劳力工分，领十三元八角补助，父亲就不让他读高中，老妈让他请公和舅舅当救兵，最终才如愿。这回他要当兵，父亲磨磨矶矶不点头，想让他等招工招干。问题是，几年没招工招干了，啥时候再招不晓得，未必等到头发胡子白？他觉得父亲白读那么多书，让一家大小跟着受苦，实在太窝囊，赌气和父亲对着干，父亲说东他偏朝西。离家时喊一声我走啦，算是打招呼，以为父亲会站在阶檐上看他出门，哪晓得竟跟了来，大概想送到卓筒井场口，看着他朝蓬莱镇方向走？

顾不得管老汉，急匆匆甩开大步沿公路疾行，心想：沟上头三湾塘边付清才，跃进湾五队汤云林，不晓得走没走？带兵排长规定，中午十二点前，全体新兵去蓬莱镇招待所报到。石马公社二十四个新兵，大家各走各。经过卓筒井场口，秦良方忘了回头，一口气蹽出三十里，赶到蓬莱招待所一看，满院子新兵。付清才汤云林早到了，还有高中同学卢德刚邝晓兵葛太吉蓝俊四个，也都穿上新军装，大家欢天喜地。接下来吃饭开会摆龙门阵，晚上搞新兵联欢，大半天加夜晚，再没离开招待所。
第二天早晨集合列队，依次爬上大卡车，一抬头看见送行人群中，父亲和跃进湾生产队长汤朝中，正伸长颈子朝这边看，新兵个个从头到脚一身绿，远看哪个都像又不像。就听汤云林说：两个老汉家，昨晚住我们旁边那栋楼……
秦良方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一长溜解放牌大卡车，篷布捂得严严实实，沿碎石路和老旧柏油路，逶迤前行。车厢内暗淡无光，人东倒西歪，你挤我压，间或有鼾声响起。一些没坐过长途车的人，晕得昏天黑地。卓筒井那个白脸儿文盲兵，终于憋不住，哇啦啦呕吐出来，喷溅付清才一身。以后几天，付清才穿一件光棉衣，走到哪里人都看他：这个兵咋的啦？多年后付清才说：那个老文盲晕车，吃柑桔防呕吐，结果还是吐到我身上，后来我做啥都不顺。
八九个小时颠簸，到达川北重镇绵阳，大家跳下车来，伸懒腰跺脚板，呻吟声一片。众目睽睽之下，兵们背背包提行李，昂首挺胸朝火车站走。蓦然发现，站内站外乌丫丫一片绿，口令声脚步声番号声此伏彼起，一队队新兵往来行进，看得人热血沸腾。秦良方置身队伍中，心头踏实，浑身鼓胀，上刀山下火海无所畏惧。
绵阳专区属巨无霸，辖二十一县，一千多万人口，名符其实的兵员大专区。军营有谚云：川军遍天下，绵阳三占一。后来知道，仅丘陵地蓬溪县，当年征兵三千二百人，八百去了西藏高原，余下两千四，全部北上。正值新兵启程高峰，军列频发，客货车让路，兵流汹涌场面，令人叹为观止。
兵们在闷罐车前排好队，沿一把铁梯子，依次爬上车厢，按指定位置摆放背包，笔端坐下，双手护膝。带兵排长宣布：未来几天，我们将生活在这节车厢里，直至抵达目的地。
排长说，我们是北京军区部队，兵们认定，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北京城。当年受过毛主席检阅的同学说，从绵阳到北京，火车要走三天三夜。秦良方是红卫兵东风部队的小萝卜头，演过样板戏《沙家浜》的匪兵乙，去重庆串连，爬过拉煤炭的大卡车，领过返乡的汽车票，吃住行都没给钱。后来公社成立革委会，让补交大串连伙食费，秦良方懵懂，心想：秋后算账啊？转念又想：世上哪有白吃的干饭？归理伏法交了伙食费。现如今当了兵，人是国家的，穿衣吃饭国家管，让到天涯海角也得去，何况是去一年四季闪金光的北京城。

就打量这闷罐车。
一间长方形铁屋，阔门，小窗，脚底下铺一层芦苇席子，中间放只铁炉子，几节铁皮烟筒，还有铁桶，铁簸箕，铁钎子，外加几块劈柴和一堆煤炭。没出过远门的南蛮子娃，不晓得生炉子取暖咋回事，也就没在意。
车厢宽大，上蓬溪河边区三十几个新兵，下蓬溪大石桥区三十几个新兵，各占一头，个个头朝车厢壁，与对面铺的人抵足而卧。带兵排长和指导员，住车厢那头，两个被子洗得发白的铺位，与一溜簇新绿被子铺位，拉开巴掌宽距离，显示上下有序，新老有别。满车厢新绿，两颗红五星两副红领章映照，愈发鲜亮。
背包当凳子坐定，秦良方心中窃喜：待会儿打开被包铺好床，脱衣服钻进被窝里，天亮睡到天黑，天黑睡到天亮，比坐卧铺安逸。又想：都穿大头棉鞋，踩芦苇席子，会不会弄脏被子床单？
排长带几个新兵架烟筒。铁炉子很小，烟筒冲天拐个弯，从窗户伸出去，像一只单臂螳螂，样子有点儿滑稽。秦良方心想：烟筒悬空，火车开动，十有八九会倒下来。寒冬腊月，车厢比房子高大，大铁门留一道缝，窗户开着，巴掌大个火炉子管啥用？几天后到达目的地，烟筒没倒，围在炉子边上的人，个个脸儿红扑扑，就连车厢两头的人，都没感觉很冷。秦良方就想：看似要倒却没倒，以为没用却有用，世上事情，还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