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的命案（原创)小小说

满天星

那年，汶河滩上一声枪响，结束了春十八岁零四十天的生命。 春如果那天不去玉米地或者下雨前就回家，春今天该是几个孙子的爷爷了。 春的玉米比别人早种一个多月。别人家的玉米才窜出红缨，春的玉米棒子已经有牛角那么大了。春说，再过上十天半月就可以驮到济南城里去卖了，如果煮熟了四个玉米就能卖一块钱，不煮的话，五个才能卖一块钱。春的玉米总共是五千零十二棵，能卖一百二十五块钱。卖了钱，就可以给娘看病。娘老了，一身的病。春还想给玲买一件好看的褂子。玲长得可好看啦，春喜欢玲，玲也喜欢春。春的娘托人看好了日子，明年六月十六日就给他俩完婚。春想到这些，就不敢马虎，白天黑夜的守在玉米地里，怕小孩子偷，也怕老鼠糟蹋。 刚下过雨，春穿着矮筒胶靴在玉米地里薅草。一垄地薅到头，春直了直腰，觉得有点饿了。他想娘在家里一定做好了饭等他。春三岁就没了爹，只有一个姐姐，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一摆一摆的，嫁到山那边去了。春和娘相依为命。春刚想回家吃饭——如果春真的回家吃饭，那他今天就该是有孙子的人了。可春没有回——春突然觉得眼前暗了许多，抬头望天，一大片黑云从东南方爬上来。春想越是下雨越不敢走，那些光腚孩子就喜欢这个时候出来捣蛋。雨说下就下，春紧马溜的躲进地头的场院屋里。场院屋子是生产队麦收时放农具用的，一年就用一回，七漏风八漏气的也没人拾掇。屋里堆满了麦秸、麦糠，是牛一年的口粮。春躺在麦秸垛的最高处，软软的凹下去，想着玲，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春听到一个女人嘤嘤的哭。春折起身子一看，吓了一跳: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扭成一团，那个女的双手被一个瘦高个摁住了，另一个胖墩笨手笨脚的在扒女人裤子。那个女的仰面朝天双腿乱蹬，嘴里看不清塞了什么东西，不喊不叫只是嘤嘤的哭。那个女的一扑腾，春看清了女人的脸，像玲！春就大喊一声:揍啥呢！春这一喊，两个男人和那个像玲一样的女人都吓了一跳。春看到那两个男人哆嗦了一下，胖墩就跑出去了，瘦高个还死死的摁住女人的手，那个像玲一样的女人哭声更大了，身子越发像泥鳅般扭动着。春想，让我吓跑了一个，春就想笑呢，那个胖墩又回来了，手里举着一块沾满泥巴的砖头朝春砸来。春赶紧爬起来，麦秸垛是软的，春晃晃悠悠站不稳，那个胖墩力气真大，把春压倒了，抡起砖头就朝春头上猛拍。春的眼前火星四溅，春就怕了，大声喊，我操你娘的真往死里打呀！春急了，双腿一蜷，使劲一蹬，胖墩就滚下了麦秸垛，春的一只矮筒胶靴也飞了出去。春从麦秸垛上翻滚下来，一头就扎进了玉米地。胖墩追了好长一截子，没追上春。 春穿着一只靴子一拐一拐回家的时候，街上好多人都看到了，春的褂子撕破了，耳朵后面流着血。有人说，春你咋走路跟你姐一样一拐一拐的？还有人说，春你是不是让狗咬了，狗咬了赶紧回家让你娘给你抹点肥皂水。春没有吭声，心想我差一点没命了，春有点害怕。 春的玉米地里死了一个女的。春吃过饭，正洗褂子上的血呢，就听到街上大呼小叫的。春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像玲一样好看的女人被那俩贼熊害死了？！春就后悔不迭，我咋没想到回村叫人呢，要是我叫人去撵走那俩贼熊，那个女人也就不会死。春急的跺脚，捶自己的胸，扯自己的头发，他认为就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好看的女人。 天晴了。春洗过的褂子还在滴水。一辆公安标志的铁壳吉普车就停在了他家门口。大队书记在前，公安在后，公安的腚后头跟了一帮子大人小孩。公安很生硬的给春戴上了手铐，铁壳吉普车呜哇呜哇的开跑了。吉普车的后面窜起一股一股的黄泥汤，高耸入云，阳光下，黄泥汤金光闪闪。 春的娘眼睁睁看着春被戴上了手铐，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喘气。一个公安薅住春的长头发，春很难受的仰着脖子被塞进吉普车。春的娘抖的像筛糠，腿发软，嗨吆嗨吆的一腚坐在地上，裤子湿了一片。 大队书记说公安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春的矮筒胶靴，狼狗的鼻子只闻了一下，带着公安围着玉米地转了两圈，就嗷嗷叫着往春的家门口扑。公安说这几年还没破过这么顺利的案子呢，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唉，咱村建国后几十年的治安模范村让春给毁了。大队书记一脸恼怒。 想到没人照顾的娘，想着明年六月就要娶进门的玲，还有牛角大的玉米，春就喊冤。春说你们放我出去，我一定能找到那俩贼熊。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公安敲着桌子说，你别瞎编了！现场有你的胶靴，砸死卞春兰的砖头上的血迹鉴定和你衣服上的一致。还有22个人指认当时你在案发现场，有作案时间，有作案动机。春这才知道那个像玲的女人叫卞春兰。春还听说公安收集证据的时候，大队书记在喇叭里喊，谁提供一条证据，奖励五斤玉米。就有22个人出来作证，说看见春只穿了一只雨靴，说看见春身上有血，说看见春肩头上有女人的长发……只有贫协田二老爷说，春的娘孤孤单单怪可怜的，春这孩子一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在生产队干活从不偷懒，孩子不满十八，能宽大就宽大吧。公安说，我们查了，该犯做案时已经十八岁零七天了，强奸杀人，理该死罪。 法院枪毙春的日子是提前发了布告的。那天，汶河南北两岸黑压压的一片，连树上都爬满了人。 高音喇叭播放了省高级人民法院核准死刑的公告。一个法官抱了一个黑色的文件盒走近了五花大绑的春，现场突然寂静下来，人们伸长了脖子听: 姓名？ 张迎春。 出生年月？ 19xx年7月13日 家庭住址？ 古井镇老猫窝村 犯了什么罪？ 春的嘴抖动了半天，两行清泪顺流而下，始终没说出一个字。法官很不耐烦的合上了黑色文件盒。法官问春还有什么话要给亲属说，春抬眼在人群里逡巡。春的娘已经几天滴水未进都下不了炕了，春的小儿麻痹姐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去给她报信。春唯一的亲人就是玲了。玲早已哭晕了几次，有人搀扶着她靠近了春，玲就骂春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这么蠢啊，你想要你找我啊，我给你一百次，你别去祸害别人啊……春的胸脯剧烈皮肤，鼻翼一扇一扇，先是啜泣，低声呜咽，然后是嚎啕大哭…… 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几个穿雨衣戴墨镜的和春一般年龄的小伙把春用白布裹了抬上卡车快速离去。 围观的人慢慢的向四周蠕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大汶河的水汩汩的朝着夕阳落山的地方流去。 春的玉米熟了，一个也没有少。 N年以后，春的案子重新审理被定为冤案，春被判无罪。春的娘，春的姐姐均已病亡，玲也与他人结婚。现任村支书率众人在春的坟前宣读了法院的判决书。然后众人齐刷刷跪倒在春的坟前，三叩首。当年为了领五斤玉米的22个人在世的还有15个，他们趴在春的坟前，痛哭流涕，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