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探胜觅古景之四——白沙老街

周光辉

第一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街已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新宁籍作家林家品先生的长篇小说《老街的生命》,这书名中的老街指的就是白沙老街。林先生的旧居就在这条寂寥破旧的老街上,上世纪90年代以前这条老街上居住着一千余人口,每天里人声鼎沸,鸡犬相闻,满满的一街人间烟火。而今人去街空,老街褪去昔日闹闹然然的生气,日渐显出一副颓然的老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街真的已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街的生命苍老得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很孤独地横亘在夫夷江畔,很落寞地留存于人们唏嘘慨叹的记忆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晨曦里贩盐马帮清脆的马蹄声消失了,白日里伢花细崽此起彼伏的打闹声消失了,黄昏里老娘们打鸡骂狗的呵斥声消失了,掌灯时分男人们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声消失了,暗夜里惊心动魄的招魂送鬼的幽怨声消失了。正月里满街上走家串户拜年的热闹劲不见了,元宵节满街上舞狮子耍龙灯的热闹劲不见了,端午节满街上摩肩接踵踩脚朖跟看龙船的热闹劲不见了,中元节满街上接老客的冥火旺街的热闹劲不见了,腊月里满街上过大年杀年猪呷血汤肉的热闹劲不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曾经的喧哗热闹隐藏于紧闭的宅门里,幽黯的窗棂消失了大姑娘梳妆的剪影,铺面的缝隙间顽童调皮闪亮的眼神变成无底的黑洞。曾经的繁华风流消逝于街头的拐角处,延伸的泛着老年斑光的青石板街道像一页翻不动的书签,街巷深处伛偻独行的老人以及身后跟着的步履蹒跚的老狗,在老态龙钟的老街上,勾勒出老街历史的背影,描摹出老街未来的幻像。</span></p> 第二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街的故事也似乎已经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你几乎能瞅见关于老街的传奇故事随着街巷最后一缕炊烟散淡在茫然的虚空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民国时期的白沙老街称白沙市,一街店铺鳞次栉比,各种行当的旌幌迎风招展。最多的当然是盐铺,贩盐的马帮从湘江口岸的东安翻越雷劈岭,在白沙市集散,然后从白沙码头沿夫夷江转运各地。除了盐铺,白沙街上的鸦片烟馆是出了名的。当时比较有名气的烟馆有远升客栈乐满娘烟馆、杨氏二姑娘烟馆、张癞子蓬仙烟馆、荷叶塘德四爷烟馆、徐满爷烟馆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遏制白沙市盛行的呷鸦片烟之风,县府特意在白沙街洪庙里专设禁烟委员会,目的是为了禁烟以及打击贩卖大烟。但人类社会普遍面临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就是越要禁的东西越禁不了,越禁越有,越禁越泛滥成灾。后来人们才知道,禁烟委员会那些人模狗样的委员几乎个个都是老鸦片烟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沙街坏的行当除了烟馆就是赌馆,明面的幌子是茶馆,其实是赌馆。白沙街市被大家公认的赌王有两人,一个是民国三十年代的五把爷,另一个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徐生智。说起徐生智,在那样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高压时代,他从湖南赌到贵州,再从贵州赌到云南,以赌为业,以赌为生,因赌技高超,在云南被军方情报部门看中,秘密派遣他到缅甸,主要任务就是在地下赌馆刺探情报。在赌场上,徐生智大显身手,不到半年,赢下一笔不菲的财富。他将赢来的钱兑换成珠宝玉石,然后金蝉脱壳,潜逃回国,为躲避军方追究,开始漫长的逃亡生涯。他仍然是走到哪赌到那,逢人便赌,每赌必赢,赢了便走。直至如今,他的生死下落不明,成为白沙老街一个未解之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五把爷大名徐鑑生,他嗜赌成性,因债台高筑,被迫呷粮从军,投靠在臭名昭著的匪首陈光中部下。自此时来运转,凭借一手高超的赌技,大发横财。1938年长沙大火之后,五把爷卸甲归乡,后任东乡自卫大队长。五把爷有个堂侄,诨号叫“尖嘴雷公”,是白沙街上首屈一指的烂崽,是人见人怕的泼皮无赖,人尽皆知输打赢要的赌棍。街上人形容他是塘里洗手鱼也死、路边窝尿草也枯,可见其坏到什么程度。赌博伢仔一条龙,一日富贵一日穷。尖嘴雷公输多赢少,欠了赌债便厚着脸皮向五把爷借钱。但有借无还,久而久之,五把爷也顾不了叔侄之间的情面,见他开口借钱,便是一口回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俗话说,碗米养恩人,担米养仇人。尖嘴雷公并不记取堂叔五把爷过往的恩惠,反目成仇,恩将仇报,竟然放出一句狠话:“哼!你五把爷过去还不是跟我是一样的赌鬼,你不仁我不义,我迟早要掀开你五把爷的臭茅屎缸,喂你几口冷的。”所谓“喂冷的”,指的是用刀捅死。也就是这句话,尖嘴雷公惹下了杀身之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44年的正月初二,五把爷挟持徐氏家族长,以“赌博成性、为恶乡邻、犯上作乱、败坏门风”的罪名开公堂门,将尖嘴雷公绑在一架木楼梯上,楼梯下头栓一块大石头。未时时分,在一众惶然的族人簇拥下,将尖嘴雷公沉入白沙渡口的夫夷江里,等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气泡冒完,再过一杆烟的功夫,用钩耙将楼梯与人拖出,验明已死,然后五把爷宣布,每年打发五担稻谷作为对尖嘴雷公家的抚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便是白沙老街轰动一时的“沉江事件”。此外,还有发生在1939年冬天的恶霸二麻子李石渠被“吊他家的羊(绑票撕票)”事件,同样是白沙老街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这两个事件应了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老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而今,白沙街上能记住这些故事的人已经不多了。</span></p> 第三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总有那么多人固执地认为自己过去曾经历过的东西是值得留恋和怀念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过去的故乡的确有许多的东西顽固地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故乡的山、水、院子、田堂、小桥、河滩、看牛坪等,还有儿提时代绰号叫清流鼻、扁桶脑壳、臭蚊子、烧鸡公等名号的伙伴。一句话是故乡特有的风物所构成的原乡风景,那景物成为跟随你身后甩不掉的影子,事实上它已经成为附着于你生命的根基。一个人生命的源头无形地连接着家族先祖的血脉,你看看每一个人的相貌品性都天生注定继承着祖先的遗传基因,于是就有了炎黄子孙根深蒂固的家族姓氏观念,形成宗族生生不息的传宗接代以及民族文明历史的绵延不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有着原生不变的传统,但这种传统在不同的时代会受到不同的冲击。故乡的大多数人表面上都习惯于迎合时势,而内心里不甘屈服的挣扎与抵抗,又会让时势的潮头面临着摇头晃脑的艰难抉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沙老街,有人认为它很有价值,包括建筑风貌的价值,历史人文的价值,具有难以复制的湘西南民居建筑文化特色。甚至有人对那条青石板街道情有独钟,认为那是一条走向传统历史文化的通道,稀有珍贵,已经很难找到这样一条较为完整的青石板街道了。当然,也有人认为只不过是一条老街而已,文物保护的措施是拆不准拆、建不许建,没有修缮就难以利用,说利用也很难定位,市场是如此的不景气,老街要返老还童恢复鲜活生气似乎有点念山海经。但眼见它一天天破败颓塌,也着实让心疼者不止是心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现在故乡人在品性上脱离先祖优势遗传基因最大的变化就是血性淡化后坐等的惰性,他们失却了先辈们的创造力,整个民间的活力被无形地钳制,惶惑的人们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充满市井繁华、人间生气的老街在悄无声息地老去?</span></p> 第四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仔细想来,那些与白沙老街相关的人和事都是一个时代的大事件,人们不应该淡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过去,清江桥的香炉石、黄龙天花坝旁的天花板、白沙的田堂是东乡人尽皆知的地理标志,你说你是东乡人,那就应该晓得这三个地理掌故。白沙田堂恰似一个风水罗盘,罗涧河(又称白沙江)横贯东西,白沙下街至石湾的官道斜穿南北,一水路一陆路在官桥交汇,官桥成为罗盘天池的中心。白沙接龙岭逶迤而下,自插旗山倾泻而至山麓开阔的田堂,阡陌纵横,形成活灵活现的罗盘星,白沙田堂自古以来被认为是难得的风水宝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以官桥为罗盘天池中心,在西北乾位的石鹅塘,在明代出了两位名人。一位是明代洪武年间任浙江参政、迁江西右布政司布政使邓肃,另一位是明代永乐盛世时期都御史兼两广总督李敏。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历史,新宁仅出了两名进士,李敏是其中之一。他协助郑和七下西洋,开启了明朝与外部世界的交往之旅。在任广西按察使时,李敏带头捐资整修灵渠,而今灵渠旁边仍立着广西百姓为他竖的纪念碑。明正统十四年,八峒瑶民杨文柏火烧县城,李敏出资创办绣衣坊,并动员族人捐建“锦绣街”和“御史街”。白沙两位历史文化名人,《明史》记住了他们,外省的百姓记住了他们,可如今你去他们的家乡石鹅塘、邓家湾,除却两处荒冢和一对拴马桩,你看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影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田堂罗盘西南方向的坤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这是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它见证了日寇侵华的罪恶历史,至今似乎还散发着耻辱的血腥味。1944年农历7月14日,这一天正好是当地的“中元节”。国民党一个团奉命进发广西,在白沙田堂遭遇日军一个连队的埋伏阻击。这一天未时开战,打到酉时末,不堪一击的中央军死伤一千余人。其时,白沙田堂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国军团长战死,残兵败将四散溃逃。疯狂的日本兵血腥杀戮之后,火烧白沙下街,渡河夫夷江,经武冈开赴雪峰山。这一年,白沙田垄的稻谷是出奇的丰收,到收割时节,白沙老乡们能收一担只收一箩,留下一箩谷子慰藉国军将士们的在天之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田堂罗盘东南方向的巽位,至今还在流传着一个关于“军长”和“村长”的传奇故事。我本不想赘述,但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主人公曾经是我黄龙中学的同事,我将其备受欺凌与侮辱的荒唐故事表述出来,也算是对他的纪念,同时也冀望那个荒诞至极的文革悲剧不再在人世间重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同事名叫邓哲夫,他是建国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取了湖南大学首届化工系,当时整个化工系才招生15名学生。邓哲夫的父亲叫邓定涤,在法国留学九年,期间与周恩来结识并有交集。1927年,其父任湖北天门县县长,因释放一名重要的地下共产党员受牵连,被解职返乡。邓哲夫命途多舛,在湖大就读未毕业,便因罹患肺结核被迫休学,这一病就是八年,自此失去了再就读的机会。邓哲夫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生有一女,天生软骨病,他患肺病以后,妻子便与他离了婚。1952年,邓哲夫父亲过世。1956年,其母亲逝世后,邓哲夫回到老家白沙街上。物是人非,他家老宅已全部分给了贫下中农居住,而他一个纨绔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农村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在队里得不了工分,于是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整整十年时间,他依靠砍柴卖柴艰难度日。每担柴换一升米,早上半升米,砍柴回来后半升米,一日两餐,常常一年里难得尝到几餐油荤菜。这还不算什么,最为悲催的是,他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好在有一个徐氏宗祠,祠堂戏台下存放了几具棺木。于是,祠堂成了邓哲夫的家,棺材成了他的床,他每天就睡在棺材里度过漫漫长夜,暑往寒来,一年四季,本来用于睡死人的棺材用来睡一个大活人。由于邓哲夫身材高大,没有一具棺材能让他伸直身子睡,只能弯着腿蜷曲着身子躺在棺材里。这种姿势,用我们当地的方言形容是:“蚐起睏”。蚐与军谐音,于是邓哲夫便有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诨号叫“军长”。一个建国首批大学肄业生,文革十年睏了十年的棺材,当了十年不伦不类的“军长”,这是他个人的悲剧,还是整个时代的悲哀?好在他还有一个睏棺材的同伴,名叫朱德祥,属于地富反坏右一类的人。朱德祥个子矮小,睡在棺材里可以伸直身子,“伸”当地方言念“抻”,与“村”谐音,于是朱德祥赢得一个绰号叫“村长”。“军长”与“村长”,日里流落街头,夜里与棺材相守,十年寒暑,演绎一出白沙老街的旷世传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关于“军长”和“村长”的故事,白沙老街上至今有人津津乐道,成为老街人茶余饭后谈笑风生的话题。遗憾的是没有人将其作为板凳戏的通俗演义曲目,让世人品味白沙老街新版的“聊斋志异”。人们是否习惯于遗忘被侮辱的痛苦,老街的故事会不会重演,奔流不息的夫夷江水并没有扭过头来回答这一问题。</span></p> 第五章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条百年老街,见证着白沙市埠曾经的商贸繁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条百年老街,保存着湘西南清民建筑的古朴风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条百年老街,呈现着夫夷江沿岸千姿百态的市井风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沙老街,是一首沧桑的诗,吟唱着盐帮悠远的马蹄声,排古佬悠扬的号子声,还有老母亲对游子深情的叮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沙老街,是一幅流淌的画,描绘着夫夷江妩媚的秀丽,白沙垄里连绵的橙海,还有老乡们快活的山歌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而今,白沙老街人去街空,青石板街道荒凉冷寂,铺面门关户锁,房屋破损不堪。老街已老,游人无不扼腕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们在观望,老街的生命,是枯萎,还是新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