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天地

吃饭还米

<p class="ql-block">壹山老弟的《天地一竿抛图》是庚子年仲冬刚完成的作品。画幅以冰雪世界为背景,中间是辽阔清冷的水面,近景中的一棵老树,在寒冬里挂满冰凌,扭曲变形,瑟瑟发抖。远山逶迤起伏,绵延不断,白雪覆盖了一切,皑皑银色间有斑点丛林,疏朗枯枝,暮色苍茫的天空铅云密布,雪后的世界,“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画面感颇有唐刘长卿在《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中描写的很强烈瘆人的“日暮苍山远”的味道。寒冷萧瑟的氛围,苍凉渺远的意境,留给观者无穷的想象空间。</p> <p class="ql-block">荒天旷宇渺渺寒潭间,两只飞鸟在寂静无声的冰雪世界中飞翔,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泊于水的中央,因为雪后无风,江面无浪,船似乎被冻住,凝固于冰面。一个钓者双手握住渔竿,稳稳的站立于寒江中央的扁舟之上,振臂高举,姿态从容,力量厚重,无拘无束。</p><p class="ql-block">颇有深意的是,作者似乎忽略了时间空间的痕迹,时间上,不知是一天的哪个时段,抑或早上?抑或黄昏?空间上,鸟儿的飞翔没有方向,是笨鸟先飞?是倦鸟归巢?钓者高高举起的渔竿是抛?还是钓?这些景象在观者的视角里难以分辨,朦胧中无形的渔线似乎拖得很长很长。此外,按常识论,钓者垂钓处大都或立或坐于江岸,惟船行江心的渔父,方高高举起渔网。作者悖离这一常识,将钓者突兀于寒江独钓的水中央,很是吊诡。于此,牵扯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话题。</p><p class="ql-block">该图题款为“天地一杆抛”,口气很大,却使生命底色尽显,画眼这个“抛”字,的确是贯通天地之一抛。钓者在水寒山冷的时空背景下,在没有生命气象或生命气象十分微弱的冰天雪地里,竟然将小船划到冰封雪凝的江湖中央,拼尽全力的举臂一抛,作者似乎想在“万径人踪灭”的死寂之地抛洒出生命迹象,以此说明,天地之间有生命的存在,世界并不凄寒孤冷,生命尽管独处空虚的世界,冰面上的小船至少是一个栖息处,虽然小船暂时被冰封凌冻,不能前行。作者力图借助中国画这一独特的审美形式,用灵魂与未知的宇宙对话,并在挥臂一展中延长时空的长度与宽度,试图造成一种炽热的生命气象。此乃其一。</p><p class="ql-block">此外,居于画面中央的钓者与被钓者之间,有一种很强的张力。若是抛,钓者拼尽全力甩钩,放长线钓大鱼;若是钓,钓者拼尽全力拉竿,被钓者垂死挣扎,在抛与不抛,或钓与不钓之间,有一种生命活力凸显。所谓“弱水三千,吾自取一瓢饮耳。”作者通过寥寥几笔线条,传递出一个清晰声音,名利枷锁不是牢笼;霁雪光风才是风彩,于是,在钓者身上,天人合一的生命气象很潇洒地抖落出来。此乃其二。</p><p class="ql-block">还有,作者画扁舟,画人物,画枯树,画远山均用铁线描,皴笔不多。以淡墨寥寥数笔勾水纹后,大量都是留白,留白是造成一种江水缥渺,寒气逼人的效果,以及一种灵动的空幻感与寂静感。这种空幻与寂静在留白与云水之间,好像分不清哪是云哪是水,呈现出高古的格调,此乃其三。</p><p class="ql-block">更张扬的是,居于画面中央的钓者,身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在千里冰封的江面上璀璨夺目。作者的笔意就是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造成一种血红雪白的强烈反差,让生命在被压抑、被尘封、被冷冻的山水中灿烂美好,热情奔放。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当钓者身着红衣双臂高举时,贯通寒江天地的生命气象,倾刻间使生命的终极问题有了答案,并融化了每一个观者的心。这或许是许壹山画笔追求的最高境界!</p><p class="ql-block">壹山姓许,名有根,字壹山。其国画天赋是灵气、地气、烟火气加文人气混杂,这些似乎很矛盾的特点就这么完美地统一在他的身上,奇怪不?一点不奇怪。了解许壹山的人都知道,壹山是个率性天真朴实之人。他作画的题材广泛,人物、山水、花鸟均入画。早几年,壹山国画题材以山水居多,且多原生态之自然山水。近年来,壹山路子广泛,把人物、鬼神、花鸟、龙鱼、鸟兽、花木、墨竹、果蔬类题材均网罗图中。尤其山水画,庚子年后画风大变,笔法寥寥,留白甚多,立意深远,情调高古,风格极简,线条流畅。</p> <p class="ql-block">横披竖轴的想象空间越来越大,文人画气质日渐浓郁,逐渐走上马远吴镇钱选的路子,扑面一种隐逸气质和遗世情怀。</p><p class="ql-block">朱良志先生说:”高古是一个表示时空无限性的概念。”高古画风,有中国道家玄远之思,超脱世俗之意。《二十四诗品》论高古的意境风格,是高对低,古比今,心灵归于虚静,思想超脱凡尘,“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就是常用这种太虚幻境之古风,虚位以待生命气象。</p><p class="ql-block">或许许壹山的《天地一竿抛图》试图追求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意境。掠去古今岁月变化,画家名望大小,市场行情高低等不可比的因素,仅从生命意义的角度对画进行认知,山水大师马远在《寒江独钓图》里大量留白之处的空疏寂静,萧条淡泊,强烈的无形语言表述的意趣,似乎壹山也在储谋表达。在许壹山《天地一竿抛图》中,似乎可窥见垂钓者成年累月堆积起来,却又躲在生命背蔭处的伤痕累累的心灵。不信你看那凌空那一“抛”,从一根渔竿的挥洒中,能够感受到心灵尽情释放的透明状态。</p><p class="ql-block">许壹山画风的变化,庚子年有几个特征很是鲜明。一是山水意识强烈,或着墨高山隐遗,或钟情江湖渔父。壹山自嘲:“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到冬天最打动我灵魂的,就是这首诗了!”二是画面复古遗风之情怀很浓郁;三是用自然朴质之笔意表达思想情感;往往能传递出尔雅之韵味;四是笔法简炼流畅,笔意到与不到之间,总能达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效果;五是烟火气很重,作者返璞归真的多幅作品都有其自己的身影。</p><p class="ql-block">许壹山的另一作品《秋江独钓图》(此图未题款,姑且命名之),同样是庚子年冬季作品。比较一下元吴镇的《芦花寒雁图》,就发现许壹山画风变化的主要动因,是想尽量贴近吴镇等大师的风格而尽情表达生命感悟。</p><p class="ql-block">吴镇乃“元四家”之一,性孤僻,终其一生,闭门深山,隐居田园,未入仕途。精于诗文书画,吴镇乃中国历史上画渔父图最多的画家。《芦花寒雁图》疏简秀逸,自然平淡,取屈原《渔夫》之形象,清高孤洁,遗世独立。暂且不论构图立意与绘画手法的精微与老辣,仅从渔夫的气定神闲的心态与寒雁倦鸟归巢的焦虑比较,一种融万物而穷旷宇的生命气象,发散于天地之间,通达大隐之境也!</p> <p class="ql-block">许壹山的《寒江独钓图》也试图达到这样的意境。该图取深秋芦荡溪水背景,以平远法为视角,置一小舟之钓者于画面中央,力图表达渔夫孤悬世外的场景。深秋季节水面寒气逼人,雾色笼罩,芦荡深幽,蒹葭苍苍,空灵寒寂,平淡清远。钓者头戴斗笠,身着蓑衣,安坐舟头,抬竿凝视,神情专注。画法以水墨表现景物之浓淡变化,将景物分出远近层次,线条柔润,勾勒自然,水墨湿润,意境幽深。</p><p class="ql-block">图中的渔夫隐匿于暮色的虚实之中,渔竿是精神坐标,在茫茫虚幻中安稳静坐,寻得片刻的宁静、满足与快乐。《秋江独钓图》与《天地一竿抛图》的共同之处,就是渲染广阔无垠世界中的生命温度。不同之处在于,《天地一竿抛图》是静中求动,且动作很大,其动作,是钓者在死寂荒旷天地间渔竿的潇洒一“抛”。</p><p class="ql-block">《秋江独钓图》则相反,是动中求静。作者表达寒潭荒僻的意象很是让人揪心。平远法中的近景远景的芦苇被秋风掠过,向同一方向倾斜,低头瑟瑟发抖,这是作者试图通过笔意达到心意的“动”,占据了整个画面,观者观之,手揣双袖,乍暖还寒。</p><p class="ql-block">在整个动感十足的背景下,作者安排的景物静如处子,一动不动。一丸冷月高悬暮空,有铅云遮盖,却不妨清晖漏出,映射出寒潭的静谧和诡异。冷月之下,几棵枯树高出远景的山峦,寂寞挺立,残叶落尽,枯枝四散,很得杜甫“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之意境。枯树之下,一叶孤舟在水面凝滞不动。寒风肆虐秋浦,愁云低锁旷野,“山山催雨过,浦浦发行舟。”</p><p class="ql-block">即便风寒雾重,小舟却稳当泊于潭中,一动不动。最让观者注目之处,是作者心法通画法,心意达笔意的点晴之处,乃蓑衣包裹身体,斗笠遮住额头,背风而坐的渔父。渔父形如枯槁,身似菩提,稳坐一叶孤舟。他在干什么?静静地等着鱼儿上钩?默默地总结人生?渔父之意在乎鱼?惠能大师曰:“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你们的心在动。”生命的张力就在这透过指尖缝隙的薄雾中弥漫开来。颇有玩味的还有,近景中立于水边的两只寒鸦,因寒风刺骨而缩成一团,却似乎又有什么响动,惊起一鸦回头仰望,十分传神,很得李白《秋风词》“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意趣。</p><p class="ql-block">借自然景物来传递作者的生命密码,是中国画的一个重要内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主要是讲自然与人的关系。山水自然与宇宙天地生生不息,流转变易,只有将心融入到这大化之道中,才能实现生命的超越与神归。于是,“渔”就成为生命回归自然的一个永恒主题,渔父亦被塑造成山林隐者、世外高人的经典形象。渔父及一叶扁舟在无数中国画的经典传承中,成为了出世和隐逸的标志性符号。</p><p class="ql-block">《秋江独钓图》中渔父即便是斗笠遮住面孔,披蓑衣而背对观者,但那份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心境与神情,传神般地荡漾在观者心中。这种状态可能是“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一种心灵期许,或许更是渔父厌倦了觥筹交错的灯红酒绿,喧嚣尘世的烦恼焦虑的自然回归。《天地一竿抛图》与《秋江独钓图》中大量留白空间,是作者幻听幻想幻觉世界的一片净土,渔父手上的渔竿,是沟通此岸和彼岸的精神纽带。</p> <p class="ql-block">叔本华说:“越是庸俗的人越是喜欢交际,高手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高洁之人的精神制高点。回归自然,归隐林泉,垂钓寒潭,可以彻底放松身心。自然不是外在景物,而是人的心灵延伸。自然回归途中,会看到所有的真实。因为真实,就不会排斥异己、封官许愿、弹冠相庆。在自然面前,没有功利、没有算计,没有作假,没有面具,没有虚伪,没有机巧。在自然面前,人的心灵简单清净,让念头安住在举手投足的每个当下。在自然面前,可以裸着双足,满座衣冠似雪,可以见山立志,见水生情,可以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把大自然作为人生的最后归宿,以寻找心灵的寄托。</p> <p class="ql-block">在《天地一竿抛图》与《秋江独钓图》中我们看到,凡是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的人生和我们的世界,道者隐者,虚室生白,无嗔无痴无烦恼;凡夫俗子,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其实,画中钓者挥那空中那使劲一抛,均是事物幻化的表象,是人的意识投射的回响。我们眼中景物,包括孤月寒鸦,芦苇孤舟,残雪枯树等等,都是庄周梦蝶一般的幻觉,这种幻觉使流经时间河床上的生命,在静水深流的寒潭里,看到此岸与彼岸之间的一束微光,这束微光穿过夜空时,在寂静天际间传递出一个生命的气息,使高人韵士的身影,定格在渔父“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天光水云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