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爸爸的第五个女儿,我出生时,爸妈已经有四个乖巧的女儿,我这个丑丫头的降临纯属多余。那时候,普遍重男轻女,谁家没有男孩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就让我感觉到这点,因此我一度对我是女孩颇有些羞愧。但是爸爸对我的爱和鼓励,很快让我消除了这种心理。爸爸说:“你晓得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庆平吗?因为你是满姑儿,我的幺女儿,我当然要庆贺庆贺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我记事以来,爸爸散步的时候总带着我,有人打招呼说:“周先生,这是你的女儿吗?”爸爸马上答到:“是的,是我的五女儿,我的幺疙瘩(四川话:宝贝疙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的同事秦雅君老师有四个儿子,有一次秦老师当着我的面对爸爸说:“周先生,我拿我的幺儿换你的幺女,这样我们两家就都儿女双全了。”爸爸说:“我才不换呐,就是给我个皇太子,我都不会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还常常对我说:“不要听别人说女孩儿是什么女儿巾巾。男女平等,我们不比谁差。”因此小小的我的不再因为自己是女孩而自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读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已经五十多岁了,送我去幼儿园时总是背着我。我在爸爸背上用小手摩挲着他满头的花发,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让爸爸享我的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当时是学道街小学的老师,语文算数地理历史珠算都教过,算盘打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后来文教科指定爸爸搞学道街小学和全县其他小学的总务。爸爸教书多年,由于人品好学问好,深受大家尊敬。当时好多年轻的老师不叫他“周先生”而亲昵地叫“周爸爸”。就连我们幼儿园的院长也这样叫他,因此我觉得特别自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们街上,爸爸也是很受人尊敬的。那时候有文化的人不多,好多人就找爸爸代读代写家书。家里的一个八仙桌上,永远都放着笔和信笺,以便随时给街坊四邻提供无偿的帮助。常常有人收到信后,信封都不拆开就拿来了。这时爸爸就特别问一下来信人是谁,地址在哪里?对上了就请人自己开信封,然后才帮他们读信写信。我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人家自己拆信呢?爸爸说,私人的信件是受法律保护的,应该由他本人拆。爸爸还叮嘱我说,家书是很私密的,别人肯让你读让你回,说明人家信任你,所以,别人家书的内容千万不能顺便出去说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除了家书,还有人请爸爸帮忙写状子。邻居马彩云孃孃的丈夫被人诬陷偷税漏税,他怕挨斗争,就跳崖自杀了。因此马孃孃就年年来找爸爸帮她写申诉翻案。每次马孃孃来,我妈都会把她迎到里屋,因为她总是边说边抹泪,说到最伤心处,还忍不住失声痛哭。于是我妈就在一旁开解她,我爸就慢慢帮她写。她家的事情,我听了好多遍,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我爸每次还是很耐心地听。我觉得不理解,说:“爸爸,其实你都记得了是不是?为什么还要那么仔细听呢?”我爸说:“她一个人带个娃儿很艰难的,而且年年递材料都没有结果。找个地方哭一哭说一说,心里要好过一点……”爸爸的话让我明白,有时候耐心听人倾诉也是一种帮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后来我们也没有料到 ,这种厄运会落在我们头上,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59年有一个扩大肃反运动。爸爸学校刚上任的校长是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此人曾经是爸爸的学生,她当少先队辅导员时因为乱报活动经费被爸爸阻止。后来这人嫁了个老干部,立即平步青云当了校长,反手就不由分说地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扣在爸爸的头上,并且将爸爸开除公职,交由街道管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还不说,那些人还没收了我爸身上的一件羊羔皮袄。这件羊皮袄是我大姐刚从内蒙寄回来孝敬老父亲的。我大姐原本在北大当老师,后来响应号召支边,去内蒙古大学教书,去后发现那里的羊羔皮很好还不贵,赶紧买了寄给爸爸。爸爸刚穿上这件羊羔皮袄时,好多人都说:“周先生,你好福气啊!你的女儿好孝顺啊!”谁知后来竟成赃物。隔不久,这件皮袄穿在了一薛姓科长的身上,他是名正言顺地用买双袜子的钱得到这件皮袄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的户口转回街道的时候,一个许姓民警看了我爸爸的档案,很有觉悟地说:“你的成分怎么会是职员嘛!你老婆的家里都是地主,你要是没有土地没有钱,人家肯嫁给你!”说完大笔一挥,把我家土改时候定的职员成份改成地主。我爸很想告诉他,三十年代的年轻人很热血,很纯粹,视金钱如粪土,他和我妈妈是一起教书认识,自由恋爱登报结婚的,与土地与金钱无关。但当时谁会听你说!谁会让你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快,爸爸戴上反革命帽子的事情连小学生都知道了。那时候小孩儿们的阶级斗争觉悟很高。于是,有小孩看见我就高喊:“打倒反革命!”有的小孩边推搡我边唱:“斗争地主!斗争地主!”还有人朝我吐口水。我显然被吓坏了。怕走学道街,怕上学,怕见同学,甚至连话也不敢大声说……见居委会的大妈走过来,也赶紧躲开。因为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敌意和轻蔑。我本来就体弱多病,现在又成惊弓之鸟,晚上睡觉都会从惊悸中醒来……爸爸对妈妈说:“这样下去,老五儿怕是要废了,我看书就不要去读了,在家耍两年过了这个风头再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爸爸就给我办了休学手续。爸爸说我需要见阳光扯地气,每天一早一晚就带我去岷江河边散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爸妈都身陷无形的囹圄之中,出城门一步都要向居民小组长请假。但有幸我家的后门通城墙𡎚的一截断壁残垣,而爸爸劳动改造的一个项目是给城墙𡎚的行道树浇水。每天,爸爸到护城河边(我们叫沟儿边)担水浇树,完工后就领着我跳过沟坎,溜出城跑到回水湾去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的田园真美,春天,紫色的苜蓿花,白色的豌豆花,金色的油菜花,还有青青的麦苗儿……加之波光粼粼的江水,银光闪闪的河滩,河对岸深深浅浅的青山……真是多姿多彩。看见这些,我就像到了天堂一样,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爸爸本来就天真,此时也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忘情地说:“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啊!”由此他给我讲了“文章”的本意,我这才晓得“文章”不仅仅是我们所认为的“作文”,而有更多的含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水湾的沙滩很宽,沙滩上有各种各样的鹅卵石。靠岸的地方有桑林,还有一笼笼的竹子。岸上有一间间的农舍,农舍全都由木槿花和蔷薇作院墙,简洁而又秀丽。当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就是一幅生动自然的水墨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落日余晖,我们一老一少坐在沙滩上 ,看江面上一叶叶扁舟来来往往。舟子手拿一根蒿杆,像孙悟空抡金箍棒一样,使得飞圆,那一叶叶扁舟裹挟着霞光,仿佛从天边来,又去向天边。小小的我羡慕不已,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一叶扁舟 ,自由地来来去去。所以后来当我需要一个笔名时,我就毫不犹豫地用了“岷舟”二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过,最令我震憾的,还是岷江日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有个夏天,爸爸早早就把我叫起来,说要带我去看日出。我们两爷仔踏着露珠,紧赶慢赶,到回水湾时天才蒙蒙亮,但对面山上的上空已经布着些朝霞。 一会儿,一轮红日露头,一点点往上升腾跳跃,那无与伦比的红晕染着水墨似的烟云,庄严,震撼,有着无法言说的美 。爸爸说:“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形容的就是这一刻。</p><p class="ql-block">很快,朝阳升到空中,金光万道,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远处,传来油坊工人撞油的声音:“咚咚咚……”像是给初升的太阳鸣鼓壮行。一时间整个河滩都在震颤,我也震颤不已。多少年后,这副画面珍藏于心,永不磨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岷江河畔空旷而静寂,天高地阔没人监视也无人轻蔑,身在其中,种种的不快烟消云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希望我克服羞于讲话的毛病,就鼓励我大声朗读。记得有一次我朗读我最喜欢的课文:“夏天过去了,可是还叫我十分想念,那些个可爱早晨和黄昏,像一幅幅图画出现在眼前……”爸爸一听,说:“不行,像蚊子一样小声,重来。”我重读了几遍,声音还是有点小。爸爸说:“你想像有几十几百人在听你朗读,你要让后边的人都听得到。”经过反复训练,我终于可以大声朗读了。爸爸很高兴,顽皮地说:“你想不想听我们小时候是咋个唱读的?”然后清清嗓子用威远方言唱读《红楼梦》中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后来又用不同的风格唱读了《红楼梦》中的《好了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读完大笑,说:“是不是很土?是不是有点笑人?”我也哈哈大笑:“真的土!”。爸爸说:“土虽土,但管用得很。再难背的诗文,一唱读起来很快就背得了。”爸爸给我讲了一遍《葬花辞》的意思,叫我学着唱读一小段,果然我也很快就背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候爸爸让我躺在沙滩上看天上变幻无穷的云彩,然后描述这朵云像什么那朵云像什么,充分发挥我的想象力。我觉得特别好玩,人也变得开朗和阳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去郊外的时候,爸爸就任我在家折腾。一段时间我很迷恋古装和川戏,就拿我爸的一件绸衫子当戏服。这件绸衫子套在我身上,下摆长及脚背,袖子多出一大截,系上一条腰带就裙子、水袖都有了。于是我便咿咿呀呀,呜呜哇哇地“唱戏”、甩水袖、走台步……我爸便饶有兴致地看我瞎舞乱唱。这件绸衫子是爸爸当时最好的衣服,自从被我“征用”后,爸爸就很少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候,爸爸童心大发,会一人饰演多角,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安徒生童话》里的人物),他一会儿是小克劳斯,一会儿是大克劳斯,还是农夫和牧师,甚至是那个“吱嘎,吱嘎”的马皮口袋,听得我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候,爸爸和我玩算盘棋,教了我好多种玩法,也顺便教我学会了珠算的加减乘除。后来我参加工作时,对我的帮助很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还鼓励我读古文的原著。他说,其实文言文大都不难懂,一些简直就是口语,而且音韵很美。他随即背诵了一段:“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 ,字長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他简单地讲解了一下,对我说:“是不是像我们的口水话!是不是很好懂!是不是一遍就可以背下来!”我被他这样一鼓励,果然一遍就记得,后来也对古文感兴趣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爸爸看我的作文,長叹一口气说:“内容还可以,字怎么这么丑,像狗刨的一样。老五儿啊,你必须要抄毛笔字了。”按爸爸的观点,毛笔是写汉字的最佳工具,毛笔字写好了,什么钢笔字,粉笔字就都好了。但当时,写毛笔字,读古文都属于“封资修”,很犯忌的。因此爸爸不敢在堂屋的大桌子上教我,怕别人看见,就将门背后的一块黑板抬出来搭在天井里教。我很好奇家里怎么会有一块大黑板?爸爸告诉我说:“你大姐二姐小时候进学堂不是很方便,就先在家里教。后来她们进学堂了,就让她们练板书。”那时候小县城没有高中,我大姐高中是去成都读的,二姐是去乐山读的。大姐1953年考上北大,二姐1956年考上川大,而且她俩的字都写得漂亮。可见她们小时候在家学习,爸爸没有少下功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教我写毛笔字,每天至少一个小时。哪个字写得好点,就在上边用红笔画个圈圈,称之谓“吃鸡蛋”,以资鼓励。抄了几年,虽然没有抄出名堂,但终于使我脱离“狗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家耍的这两年,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耍得好安逸。除了练毛笔字,没有看一天课本没有做过一次作业,东西比学校还学得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见我身体好些了,人也开朗了,就送我回学校读书。送我复学之前,爸爸对我说:“你现在不是低年级的学生,读高年级了,要晓得事理。我们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是坏人,所以我们一点也不理亏,不要怕事。有讨嫌的同学,你离得远远的。有人欺负你,你不要怕,你不和他(她)吵架,但可以用眼睛瞪他(她)。”爸爸还和我立了些规矩:对同学一定要友好;对老师一定要尊重;上课时无论如何都要安静听讲……我乖乖照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六年级时,已是文革前夕,感觉一切都更左更左。爸爸特别担心,生怕他的问题让我读不上中学。他天真地认为,只要他不在了,我就不会受连累。于是他半夜起来,摸黑踩在一个高凳子上,准备把灯泡拧下来,把手指伸到灯头上触电寻短见。不料踩歪了,倒在地上被妈妈发现,妈妈很伤心地说:“想寻死!你默倒我不想啊!只是寻死会戴上畏罪自杀的帽子,罪加一等。那这几姊妹的档案上,永远都有这一条,洗都洗不脱。再说,老五儿才这点点大,要是成了孤儿,就太惨了……”爸爸听了,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想既然不能死,那就拼尽全力去翻案吧。万一翻过来,就不影响我读初中了。于是他写了好多申诉材料,到相关部门去要求甄别。街道居委会说他翻案,弄去斗争,还把这件事反映到城厢镇,说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我的班主任马邦鈺老师知道了,悄悄到我家里来,说本来我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我爸有现行活动,我就不能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的班干队干都要被撤销,升学就更成问题了。马老师叫我爸爸立即写一份深刻的认罪书交上去,其他的由他去斡旋。爸爸立即写了认罪书,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才没有被继续追究,我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升初中考试的时候,我考了全县第一名,考上了青神中学,爸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爸爸希望我能像大姐二姐一样,考个好大学,不料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家里的处境更为艰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6年十月的一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刚出学道街口子,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好多人,知道情况不妙,便赶紧往家跑。才到家门口,就看见爸爸妈妈被红卫兵押着站在高凳子上。再一看,家里的书籍瓷器,衣物家什扔得到处都是,闹钟被扔在大街上,雕花的床打个稀巴烂。屋里的地挖得乱七八糟,因为那些人要找金银珠宝变天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妈一看见我,赶紧说:“周庆平,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吗,把你的换洗衣服拿走,你就不要回来了,就和我们划清界限了!”我知道我妈是在暗示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从地上捡起我的衣服就往外走。回头我望了一眼妈妈和爸爸,妈妈见没人拦我,显然松了一口气。爸爸的眼睛原来是微闭的,此刻却注视着我, 除了关切、不舍,还有决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近七旬的爸爸瘦削衰弱,站在凳子上,像棵在寒风中嗦嗦发抖的枯草。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忍不了了,不想再忍了!当时,我的大姐二姐都在外地工作,四姐在乡下巡回医疗,城里只有我和三姐,但三姐她们封闭在学校搞运动,晚饭后可以出来放一会儿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三姐封闭的地方候着,等三姐一出来,我的眼泪就包不住了。三姐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忍住,然后我们就朝月儿塘对面的没人的地方走。我哭着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三姐,并告诉他爸爸可能不想活了。三姐想了一下,叫我和她去上南街的馆子里端了一碗酥肉汤,两碗米饭,并请店家将碗借给我们用一会,然后我们就端着肉汤和米饭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已经黑了,那些斗志昂扬的红卫兵早都走了,只有几个居民老婆婆守在那里。我的三姐很礼貌地叫她们:“马婆婆”“赵孃孃”“陈伯母”……然后说:“共产党的政策是很英明的,连俘虏都要优待,不管咋个,饭总是让要人吃的嘛。”听见我三姐这样说,她们几个答道:“是嘞,是嘞。”就让我爸妈吃饭。爸爸说胃疼,吃不下。三姐说:“先喝点汤再慢慢吃。你要是一点都不吃,晓得的知道你是生病,不晓得的还默倒你想绝食,给你罪加一等,连我们的工作怕都要打脫哦。”三姐知道,不这样说爸爸是不会吃饭的。果然,爸爸低下头开始默默吃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自从被街道管制以来,每天扫街,担水浇行道树,锤石头修路……六十多岁了干着壮年人的活,还经常被一些不着边际的小滥仔训话,后来出门还必须在脖子上戴一块写着“历史反革命”的牌子……用他的话来说,真是生不如死。此刻,埋头咽饭的爸爸,又再一次为我们苟活。我和三姐的心好痛好痛,但我们只能忍住,因为我们非常害怕失去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就这么艰难的熬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9年,初中都没有毕业的我成了知识青年,到青神罗湾公社插队当农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1年,在贵州工作的二姐想办法把我弄到六盘水工作。离开青神时,爸爸对我说:“……你二姐解了我的后顾之忧。你能参加工作,我就没有啥子可担心的了,我一定争取好好活。只是我已到油干灯草尽的时候,不晓得那阵子灯就熄了。要是我哪天走了,你赶不回来都没有关系……以后你也不用给我烧什么纸钱,想我的时候,泡一杯清茶,写封信,在心里默念默念,我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参加工作的头一个月,我拿到二十八元的工资,太高兴了,马上寄回十元。以后每月领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我的爸爸终于用到我挣的钱了,开心呀!不过,开心之余,还是十分忐忑:爸爸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那么衰弱,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测。所以,如果收不到爸爸的亲笔信,心里就非常不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4年春,我好久没有收到爸爸的信了,正想发个电报问问,爸爸的信来了。说久未写信的原因,是胃病犯了。爸爸诙谐地写道:……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感觉阎王爷就要派小鬼来抓我了。果然,两个小鬼——滔滔轩轩(作者注:二姐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滔滔对轩轩说:“我们去看公公死了没有,死了我们就去偷花生米吃。”(这两兄弟近日肚子不好,所以饮食有所限制)我一听来了精神,就说:“你们不是有生死枪吗?你们先把公公打死,拿了花生米再把公公打活不就好了吗?”于是滔滔轩轩用手作枪对着我狂射,我应声死去 ,他俩拿了花生米,对着我又是一通狂射,因此我又活了过来.......尽管爸爸的信幽默风趣,但我知道爸爸又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记事以来,就看见爸爸每年都要犯胃病。吃不下东西还呕吐不止,前前后后差不多要折腾半把个月。中医把这种病称为“痰涌”,是一种比较少见比较难治非常受罪的病。多亏我们同屋的中医张先生医术高明,每次都能使爸爸化险为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6春,爸爸犯病之后 ,给我来信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祖母刘(作者注:《陈情表》里的人物),已经气息奄奄……”我心里很酸楚,但却故作轻松地回信道:“爸爸,很高兴你就是那个祖母刘!因为祖母刘九十有六才气息奄奄,你现在才七十有六,还有二十多年的活法。来日方长,爸爸仍需努力!”爸爸回信说:“会说话!我一定努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年六月,三姐的女儿温倩诞生,爸爸心情很好,来信说现在很少看书,有倩娃的小笑窝看足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月五日,爸爸再来信,说自觉体质更虚,恐“老牛倒冬,为时不远了……”我一收到信,马上去请探亲假。但那个政工科长是个极左极擅长弄权作妖的家伙,把国家规定的探亲假纳入自己的专权范围,推三阻四老是不批。还说现在时局不稳,怕以后会取消探亲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一月二十九日,听见有人在单位的院坝里大声喊:“哪个是周庆平?哪个是周庆平?有加急电报!”我一看是位未曾谋面的大姐。原来这位大姐的熟人是邮局送电报的,在她家喝醉了酒,电报掉出来,好心的大姐看是青神发来的,她自己就是青神人,所以连忙拿了电报找到我。我一看电报内容“父死速归”,再看发报日期:十一月二十四日,天,我的爸爸已经去世五天了!禁不住痛哭失声,立刻跑到火车站买了次日去贵阳的车票。(那时节六盘水没有公交车,交通基本靠走)当晚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又跌跌撞撞走到火车站乘车往四川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盘水到贵阳的慢车八个多小时,贵阳到成都的直快一天一夜,到成都又乘次日的火车到眉山,到眉山时出站跑慢了一步,进城的马车票就没有了。我恳请赶马车的大叔:“我爸爸……爸爸……去世了……要进城赶汽车回家……”话未落音,泪如雨下。那位大叔马上让我上车坐他的位置,他站着赶车。至今想起,仍很感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天三夜,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没睡什么觉,只觉得锥心的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浸漫全身,疼痛至极……等赶到家时,我妈见我,大惊:“天,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才回来?”……哽咽,颤抖……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原委和这几天的经历告诉妈妈。我妈拍拍我的背,抹抹我的心口,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说,爸爸的胃病这次恼火得很,吃张先生的药止住了呕吐,但人太虚弱,就喝点米汤慢慢央……走的前一天晚上,爸爸说你这几天可能回来,叫我给他把干净衣服找出来换上 ,说免得衣冠不整的更像个病人,让你难过。换好衣服,你爸爸已喘成一团,但他还是坚持系好围巾,然后斜靠在枕头上休息。 他说我累一天了,叫我早点去外屋睡。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看他,他还是斜靠在枕头上,但人已经凉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姐说,得到爸爸去世的消息,她赶紧从罗湾往家赶,走到门口,忍不住放声大哭。妈妈听见,连忙把她拉进屋,说:“忍住!到处都是人,你要人家说你划不清界限吗!”送爸爸火化那天,很冷,四姐陪爸爸在敞篷车箱上。爸爸躺在那块教我们写字的黑板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黒板太短,爸爸的脚有半截露在外面。风呼呼地吹,她死死地捏着白布,护着爸爸的脚……冷彻心扉,痛彻心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姐还悄悄告诉我,爸爸的骨灰现在还找不到埋处。因为公墓不准黒五类进,而我们在青神没有亲戚,外人谁敢给你一块坟地?我听了大恸!从古至今,诅咒人最恶毒的一句话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今我温厚善良的老父亲兢兢业业一辈子却落得如此下场,老天,你何其不公!何其不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连日的奔波劳顿,忧伤愤懑终于将我击倒。头痛胃痛,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吃了张先生两剂药都没有效果。张先生说:“老五儿哪,药治病不治心病。你要是不自己想开,我真拿你没办法。从小你的爸爸恁么心疼你,要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安心!”张先生的话点醒了我,是的,我得自己走出来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怕引妈妈伤心,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我不想再压抑了。于是,我一个人跑到回水湾,在爸爸常带我来的江边大哭了一场,多日的郁积,终于在滂沱的泪水中释放,我向爸爸的在天之灵说:“爸爸 ,我一定要好好生活,像你期待的那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返回六盘水之前,我特别和邻居张庭辉告别并表示谢意。因为我三姐告诉我说,抬爸爸的遗体上车时,不单她的丈夫来了,她也争着来抬,恭恭敬敬地送了老父亲最后一程。张庭辉是马边歌舞团合并在青神川剧团的青年演员,川剧团解散后在铁厂工作,是妥妥的革命群众,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很仗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庭辉沉吟一下,说:“五妹,其实是我要感谢周先生才对。我从小学舞蹈,没有读多少书。但凡我有不明白的,就去找周先生讨教,他从不嫌我啰嗦。我也经常去和周先生摆龙门阵,每次都会学到新的东西。还有,周先生的温文尔雅,我都好想学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心情平复之后,我去了一趟爸爸的老家威远县,找到了爸爸的侄子靖远堂兄。靖远堂兄是大伯的儿子,我爸爸行八,是家中的老幺,只比靖远堂兄大几岁,两人“少年叔侄为朋友”,基本无话不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靖远堂兄称我爸为八叔。他说,八叔本名周寿昌,小时候就在我们祠堂私塾里读书,他的字和文章是我们那一带最漂亮的 。十八岁他就是城南一所小学的校长,教书是出名的好。再废(顽皮)的娃儿,在他手里都会变成好学生。 从小他教我读书写字,对我的帮助很大。后来他离开威远去成都寻出路,接受新思想后更名周觉生,意思是要有觉悟地生活。他在药铺当过学徒,在书店当过店员,后来和朋友办报,鼓吹民主被当局通缉,还跑回威远来躲了一阵子。八叔这个人呐,太过真性情 ,没有一点弯环油滑,随便在哪个年代都容易吃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靖远堂兄的话,让我陷入沉思:从小爸爸就教育我们要真诚对待一切 ,以后我还要真诚吗?思量后的答案是:是的,必须真诚,因为我不想活成爸爸讨厌的样子,也不想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我三姐夫打听到他们车间一位工人的妻子是农村人,家里有自留山。好心的他们愿意悄悄提供给我们一块地作为坟地。于是,1977年7月27日,爸爸的遗骨终于入土,为了不给别人造成麻烦,我们选择不立墓碑。1996年,岷江对岸修了商用公墓,我们五姊妹买了一块墓地,于1997年3月19日把爸爸的坟移至公墓,立碑祭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去世后,我三姐,四姐向青神法院申诉,希望能重审爸爸的案子。终于,1985年3月17日,青神法院宣判爸爸无罪,予以平反。法院送平反通知书给三姐的时候,问有什么困难,三姐说没有,因为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三姐只要求法院将平反通知书一式五份,分别送到我们五姊妹的手中,以方便去单位纠正原来档案里的不实记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快,我收到了青神法院的判决书,一张很薄很薄的道林纸,油印的字迹,鲜红的印章赫然在目。我的眼睛落在关键的字上:一、原判决书59(1)……判决周觉生为历史反革命的依据不充分。二、宣告周觉生无罪。依据不充分,不就是莫须有吗?!就是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使我的爸爸过了17年的悲惨生活并且含冤入土9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有把这个判决书交给单位,我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我家那段至暗时刻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收到无罪通知书的那天,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晚上,我泡了一杯清茶,连同信和判决书一起放在后阳台的茶几上,和爸爸摆龙门阵。我在信里写道:“……爸爸,泼在你头上的污水终于洗清,你可以瞑目了……你曾经对我说,你的性格里温良有余,刚烈不足,总体来说 ,偏于懦弱。爸爸,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温良不等同懦弱。在我的记忆里,你不伟岸不威风,极其普通甚至卑微,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爸爸。在那个非常时刻,你可以为我们赴死,也能够为我们苟活,你用你伤痕累累的臂膀,为我挡着风刀霜剑,让我有一个温暖的小窝。你用你的坚韧,你的学识,为我盗得一点天火,使我的童年充满知识和光明。爸爸,你就是我的普罗米修斯!……还有岷江边那轮鲜红鲜红的太阳,当年你把它放进我幼小的心底,以后无论我走到那里,处于怎样的境地,都心有阳光,没有阴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透过氤氲的茶雾,爸爸仿佛在不远处注视着我,满眼的慈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一夜,我没有吃安眠药,但是睡得很香。朦胧中,爸爸那竹枝似的手抚着我的头发 ,抚着我的脸颊,好温暖好温暖……</p> <p class="ql-block">后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五月,我回青神,五月四号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一个人去岷江河边,自拍了这张照片。河对岸就是公墓,我的爸爸妈妈就长眠于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么些年来 ,我写的东西很多,但关于父母却写得很少,特别是爸爸,几乎是我不可触碰的痛。现在,我已经到古稀之年了,整天咳咳咔咔的,出气都不匀静,要是再不写点什么,万一哪天没有精神,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回贵阳后,我先写了纪念妈妈的美篇,然后再写爸爸的。爸爸的这篇,写得很伤神。我无意去揭示什么伤痕,但伤痕就在那里,即使结了痂,却永远不能平复。这些天边咳边写,边流泪边写,总算写完了 ,我也可以稍微歇口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