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

高俊峰

【陶浒先生绘“老西安记忆”】

我这里所说的“ 城里人 ”, 就是指生活在都市里的人，而这个城即西安。

西安，不管她是十三朝古都文化底蕴深隧的古典, 还是正步入二十一世纪高楼林立、酒店商厦与娱乐休闲网络交织的现代，然而 ，令我为之自豪的是通过整整十年的艰辛奋斗，不仅进了城，变成了城里人， 还成家立业。

我与西安这座古城的情结 , 缘自于幼时的神秘与向往。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 ，自我有记忆时日起 ，由于父亲工作于西安易俗社 ，所以，我有被同村里同龄人更多、更早的接触这座城 。适逢寒暑假，母亲总是将我送到父亲身边，小住时日，我也索性逛个够。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到城里上学，于是，就一直缠着父亲将我的学籍转到城里。上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突然过世，父亲曾爱怜的要把我转到城里上学，陪伴在他身边。然而，就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父亲由于心力交瘁身患绝症作古，也随母亲去了。我进城的梦想变成了泡沫……

【童年记忆一一我和百年易俗社】

【1981年，恩师陶隆先生四弟陶智在易俗社小红楼一楼的舞美工作室，自己制作的油画布上画我】

1980年初中毕业后，回生产队干活。干了一个月，由于身单力薄, 难以支撑，且也生出几多碎事，不由不逼得我进入城里，来到刚刚工作接班的三哥处。无意间跟随我的启蒙老师李绪成先生，和继之有幸拜见陶隆先生学起画来。以后，发生了进城出城进城的一系列事件，可谓 “ 三进三城 ”，使我对城更向往，更留恋！

难忘的1983年夏，学画三年，我终于第一次在城里有了干临时工的工作。在恩师陶隆先生的多方申请下，通过易俗社社委会研究，我在该社舞美队有了工作。然而 ，凭小小的单薄之躯费着吃奶的劲, 勇敢的去抬沉重似棺材的硕大戏箱, 爬向近七、八米之高, 吱吱作响的竹梯去固定墙柱上的幕布, 清扫易俗社老剧场沉积多年如同进入灰窖的舞台幕布 …… 在超负荷的工作中我拼命地大干, 想换取自己在城里的立锥之地。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干完一个月领取仅仅30元的微薄工资时，由于舞美队队长作梗以失败告终。人们劝我回家好好劳动，画些老虎等在镇上摆个摊卖，好结婚生子，不要赖在城里。我竭力抢白道：“ 城里人怎么了农村人怎么了? 还不都是娘生养。若城里人投胎投到山沟沟还不是山民一个 ？而农村人投胎投到皇宫中， 还不是王子与公主？”

天生我才必有用 ，好男儿志在四方。在我为工作困惑迷茫的时候，1983年从炎炎夏日的酷暑到寒潮来临的秋冬，西安市五一剧团给我创造了初出茅庐，小试牛刀的机会。陕南安康地区处于大巴山深处的平利县剧团, 给了我一人独当一面工作的机会。在五一剧团演出的古典名著 《红楼梦 》舞台美术中的主要场景：黛玉潇湘馆的“ 仙鹤仕女 ” 屏风、 贾政府的“ 墨龙 ”屏风、大观园几座亭台楼阁、舞台两侧的大石狮，均出自我手 。该剧成功演出后，轰动古城西安，我在六、七位学生中，唯一的被有幸选中留团在舞美队干临时工工作，准备随团下乡演出。有道是好事成双，机会总是青睐于有准备的人。

【1984年初到平利剧团，我凭记忆画的西安市五一剧团《红楼梦》贾政府设计图】

【1983年西安市五一剧团《红楼梦》贾政府剧照】

【我在平利山城留影】

【美丽袖秘的平利县山城】

秋冬的西安，天气乍寒，而我心暖流飞扬。陕南安康地区平利县剧团，邹成仁团长派导演常继伦老师专程到西安来考察，看到我为《红楼梦》主要场景绘制的布景，当场力邀我到该团去挑起舞美的大梁 ，并许诺可以转正。为了能转成商品粮，也为了使自己学有所用，于是，我一个十几岁的穷孩子拖着单薄之躯，背井离乡，告别省城，投奔山城，去那里干一番大事业。七、八本大戏的舞美设计与绘景，我都一肩挑起。1984年金秋十月，我们剧团演出的由时任县文化馆馆长蔡伟老师编剧，特邀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吴佩玉老师导演的话剧《 枪声 》，参加安康地区会演，荣获剧本创作一等奖、演出一等奖的殊荣，并且，巡回安康地区各区县演出长达几个月。当时，我为我的付出，为戏剧这一综合艺术的贡献而自豪不已。在平利山区剧团我一干就是两载春秋，直至再次回到了曾令我魂牵梦萦的省城西安求学。当时，我是一个已经有二年工作，变成挣工资的人了，三哥的师傅西安易俗社管理大衣箱的成叔，见到我很不解，他认为像我这样在剧团已经有份挣工资的较好工作，还要去考学，是不是有点不值得。但是，我从小学开始就有一个目标——进城，最后在西安城工作，这是我从小之梦。

1985年金秋十月， 我从平利县剧团出发，碾转安康市乘长途汽车，穿越南北分界的秦岭之颠， 欣喜若狂地回到西安。通过一月有余高强化突击复习与紧张考试，在全省仅录取十名学生的西安市艺术院校舞台美术设计专业，我争得一席之地 。接着，交公粮转粮食关系，开证明迁户口，终于成为吃“ 商品粮 ”的城里人。

【1985年考入西安市艺术学校留影】

【1990年我在长安县职业学校时写生一一王莽】

四载酷署寒窗 ，四载缩食求学。每学期、每个月、每一日的基本伙食费，时断时续难以保障，没有同窗课余之后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洒脱，唯一欣慰的是1989年毕业之际，获得了毕业设计第一名；根据著名作家叶蔚林同名小说改编的 《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 》舞台美术设计，参演陕西省第二届艺术节 《商君曲 》美术、服装设计，参加陕西省第二届舞台美术展览，都荣获 “ 舞美设计新苗奖” ；毕业论文在设计指导老师邱宗安先生的推荐下，陈昆峰主编的编辑下于《 西安戏剧》上刊发的好成绩。我自己有一种激动的心情，感觉自己十年梦圆，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难忘的1989，毕业时却被三大分配政策拒之城外，又一次与城失之交臂，而走入麦城。

【十三朝古都西安】

1990年8月，在秦岭山麓王莽乡长安第二职业学校教书育人，卧薪尝胆半年后，一次偶然的机遇，我又重返城里。当时，西安民生百货大楼新楼落成急需专业人才，我经过三日考试，三个月试用期，近十个月人事关系调动的奔波，终于成功了，成为“ 西北第一楼 ” 民生百货大楼的一员，我好不兴奋。要知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刚刚转制，人事制度是一次分配定终身，工作调动，尤其是从农村调入城市，难于上青天。

我进城了！超越了我少年期最大的理想“ 临时工 ”工作，而且有了正式工作，并以干部身份进入全国十大百货一一西北屈指可数的大型国营零售企业民生百货大楼，成为名符其实的“城里人”。我还幸运地在同一单位，寻找到了我的另一半，聪慧、睿智美丽且知书达理的爱妻。几年后，我们有了聪明可爱，漂亮且机灵活泼的娇儿 。2005年，通过几年奋斗，我们搬进了龙首塬上二环内最大的花园社区一一锦园新世纪，可纵情放目南眺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全貌。2011年，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春暖花开之时，我们又拥有了亲水亲绿的浐灞半岛新居，可畅游于水与花相交织的海洋。2013年，我们又喜迁位于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东门的中海开元壹号新居。

我进城了，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疯般地想回长安老家。正如同2004年2月6日，民歌王子王向荣做客CCTV6【艺术人生】时的感慨：“ 虽然跳出了农门，变成了城里人，然而在历次的梦中，梦不见游历法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 、梦不见嘎纳艺术节的辉煌与荣耀，而是, 却一次次的梦见黄土高坡的土疙瘩路。”

【1985一2023我的艺术足迹】

【长安老家“清雅园”】

时下，好多城里人中有实力的成功人士，都赶时髦地捷足先登于秦岭山麓建别墅, 寻求内禅外酷生活驿站的自然、生态与人文，身置于绿的氛围之中享受森林浴与天然氧吧的低碳生活。曾几何时，我从贫穷的农村通过一番艰难的跋涉蜕变为城里人时，心潮澎湃，豪气万丈。然而，时尚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正如钱钟书先生所写的《围城》一样，在城外的挤破头似的想进城，而进了城的又想突破那厚厚的城墙冲出去……

2012年癸巳大喜，年近半百，迈步从头越，人到中年，特别酷爱古朴拙美 / 气势沉雄 / 意气飞扬 / 潇洒灵动之金文书法，终于拜师学艺，师从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中国著名书法家邱宗康先生研习金文书法。

2018年3月，我们兄弟仨，在为去世的亲人们迁坟后，为了保留父母留下的老宅遗产，拆除十几年未住人无有烟火，早已千疮百孔的老屋；为了追忆并再圆儿时在母亲呵护下，尽享母爱和孩童的快乐时光的成长记忆，在老宅原址上联手共建《清雅园》。这里，望得见南山，看得见旧的农具，瞧的到老的照片，记得住乡愁；这里，时光不疾不徐，适合放松；这里，是许多人的诗和远方。

王安石说“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人生一世，不只是活着，更要活得热烈而丰盛。梁思成说 “ 对中国人来说，有了一个自己的院子，精神才算真正有了着落。” 中国人是勤劳的，中国人也是向往闲适的。晋人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描述的那个桃花盛开，环境优美，人们生活安逸又与世无争的地方，它令现在的我们是多么心驰神往。为了美好的生活努力打拼，尽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好，无论结果如何，可以无悔矣……

2018年下半年，世事难料的秦岭北麓房地产大整治，就连陕西著名画鸟画家江文湛老师的《红草园》也不例外，九十年代初他就潜心在终南山建设红草园，从前期选址到后期规划建设，每一处都掺加着江老师的心血，这个秦岭沣峪口中经营了三十年的“ 红草园 ” 也被拆了。红草园一一我曾去过二次，并且，带着自己的书画作品单独请江老师指导。2017年我准备出自己的书画集，前往江老师西安的家里，江老师为我题：“ 艺由心生 ” 致贺。

众所周知，秦岭北麓的违建别墅整治之前，秦岭北麓出现新建别墅达六百余栋之多，像我和我表哥王自美同几位画家受邀去参观过的，如同莫奈画中花园般的群贤别业、还有达观天下、草堂山居、山水草堂等等别墅项目，甚至成为西安房地产的高端代表，也全拆了，好多人寻求内禅外酷生活驿站的自然、生态与人文，身置于绿的氛围之中的梦想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幸运的我们，因为，有父母留下的老宅基而作为祖遗户，得以保全的继承了。

“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看见自家房屋，我欣喜若狂，归心似箭……

2021年5月9日，母亲节。为了向去世四十六年的母亲献礼一一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在长安老家烘房子。特邀我的老同学：百年三意社演出总监、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张涛、原三意社副社长国家一级演员王战毅、王萍、安金香、李康定。还有，父亲和三哥的单位，两代人情深缘深的百年剧社西安易俗社，国家一级演员刘慧，共唱大秦腔。西安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原艺术处处长杨居礼先生应邀来了、我的大哥、大姐、二姐，还有表姐凤英姐、表哥顺义哥、双幸哥、表弟迎利、胜利都来了，我的妻与子，还有大侄儿都专程从西安回来了。三哥的老同学新利哥，带领他和三哥的老同学们而来，欣赏精彩的一场大秦之腔。西安市艺术学校原办公室主任辛冠军老师，长安县第二职业学校原教研室书记、校长郭庭林老师等微信发来祝福祝贺！

第二日，我老丈人家的亲戚也光临长安老家，我们两天烘房，大家借机相聚在西安市长安区鸣犊街道高寨村八队，相聚在我打造了整整三年的《清雅园》。

第三日，表弟迎利的爱人春利因烘房当日照看外孙女儿未能到达现场，她从任教的引镇初级中学打来电话，再次表示歉意，并要动身前来《清雅园》祝贺。我驱车接她来后，和三哥一起，我们三人提着铁锨和铁锹，在院落北侧和后院开垦的荒地挖土，春利帮忙撒播格桑花籽，种下了一片我们小区刘团长刘兄送的格桑花籽。然后，春利顾不上休息一下，又挽起袖子在橱房烧水下稍子面，忙的不亦乐乎。

饭后，送走下午还要给学生上课的春利，我漫步《清雅园》，环顾四周，想着以后每次回长安老家，我都要细心呵护园子里我栽种的这近三十种花果蔬，简直是兴奋极了。怀着热切的希望，等待那还没见过的格桑花一一花开烂漫绽放时……

正是：

老宅新建慰父母，

兄弟共筑清雅园。

呼朋唤友聚一堂。

高朋满座尽开颜。

秦腔名家齐献唱，

高安万世礼传家。

【《读山海经· 其一》陶渊明 （1、9 xX3、6米）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邱宗康老师金文题“ 清雅园 ”】

【既耕亦已种】

【摘我园中蔬】

【青藤缠绕的窗户】

世纪金花时尚图文《时光》中有一期总裁吴一坚先生的专访，他谈到曾在意大利圣罗兰公司总裁卡尔伯尼先生那里买了一只信鸽, 后来，这只信鸽历经十八个月, 从西安飞回了意大利。十八个月，它要飞越冰天雪地。横渡广阔大洋，逃过无数天敌，忍受身体极限，这全因为对家的眷恋。

像很多城里人一样, 都在彼城和此城甚至异国奔波，有一股浓浓的对家乡和往昔生活怀想的压抑情感，和压抑着心中的乡愁……我真想抛下这城里的一切，徒步走回长安老家。我愿去追随陶渊明、王维的足迹，在阴霾雨雪 ，土墙上长满青苔和青藤看得见风景的窗户里, 写写豆腐块文章，抹几笔颜料于画布之上……

高俊峰

2002年书于汉长安文景故地 2022年再书于唐都大明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