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于三年前的9月20日在“世界周刊”上发表了《遥忆8.23炮战》一文以来,我就拥有了一个忘年交朋友。她跟我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无论家庭出身,成长经历,还是居住地点,所受教育,都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年龄甚至相差了一辈,但我们却因为在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海峡的两岸,经历了同一个刻骨铭心的事件,而有了共同的记忆。<br> 《遥忆8.23炮战》讲的是我的家乡福建省晋江县围头半岛(大金门对面),在1958年8月23日那场震惊世界的炮击金门战斗中,我当年作为一个幼儿园女孩的亲历和62年来围头半岛的变迁。<br> 那是拙作发表的第二天,9月21日星期一上午,我收到“世界周刊”编辑部黄女士发给我的一个邮件(Email)。邮件说“世界周刊”编辑部收到一位纽约读者邱女士的来电,想就《遥忆8.23炮战》一文跟我联系。看到这样的邮件,我的心情既惊喜又惶惑。惊喜的是,自己写的文章能被读者关注,产生了跟作者交流互动的兴趣,那是多大的幸事啊,但同时又有一点儿担心,生怕是不是拙文中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引起读者异议,尤其是涉及两岸关系这么敏感的话题。<br> 怀著忐忑的心情我给邱女士打去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挂掉再重新拨号,五六声后还是没人接。于是我给黄女士发了一个邮件,询问电话号码是否准确。黄女士告诉我,邱女士年纪大了,耳朵不是太好,可能没听见。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和家里座机都给了黄女士,请她转给邱女士,如果我再打不通,她可以打给我。果然,午饭过后邱女士的电话就打过来了。<br> 很难想象,那么高亢,清亮,圆润的声音是从一个87岁耄耋之年的女士口中传来。她先做了自我介绍,告诉我她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告诉我她读了我的文章后,沉浸在对62年前那场炮战的深深回忆,作为一个和我一样的亲历者,她有太多的共鸣想和我分享。<br> 原来,当年25岁的邱女士是一名驻扎在小金门的国军女兵,职务是广播员(难怪她的声音那么美妙动听)。她亲身经历了炮火纷飞地动山摇的炮击场面,亲眼目睹房屋轰然倒塌,亲见有人刹那间被炸得血肉横飞,身边战友和驻地百姓一个个死去,夜里出去解手,惊见白花花的残肢断臂。<div> 而阵地上的年轻士兵们在缺吃少喝的条件下坚守,随时遭遇死亡,更是艰苦异常。她有时也爬到战壕里给正在硝烟弥漫中上炮弹的战士送一块馒头,或递一杯水。后来,连吃的都没有了,水也紧张,每人一天只有一小盆水。直到第七舰队送上给养,他们才吃上一点罐头,酱瓜。由于连日饥渴,大家吃得连罐头底都舔得光光的。<br> 邱女士叙述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海中刻进一幅画,这些画很久很久一直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又勾出我留存在记忆中的另一些画:幼儿园阿姨把我们匆匆遣送回家的场景,村干部敲著铜锣呼喊乡亲们躲进防空洞的身影,闪闪发光呼啸而过的信号弹,硝烟滚滚的天空,急促的脚步声,挂著马灯的滴血担架,,,这些画面都是我在那个晚上在村口大路边的防空洞里亲眼所见。虽然我经历的画面没有邱女士的画面血腥和惨烈,但却是我童年最惊悚最难忘的记忆。这些画面在中国历史长河里可能仅仅只是一个瞬间,但却可以在个人的人生旅程里停留一辈子。正如邱女士所说,那些血腥惨烈的画面让她永生难忘,每每想起就会情不自禁地想痛哭,所以才有了想跟我聊一聊的愿望。<br> 我们这一聊就足足聊了一个半钟头,用广东话说就是煲了一锅电话粥。我希望邱女士能借著这锅电话粥与那段历史和解,逐渐模糊掉那些永生难忘的惨烈画面,把住在心底的悲伤彻底释放,让痛哭的冲动从此随电波消逝。<br> 从聊天中我得知邱女士是个妥妥的军二代,父亲是一位山东籍的国军军官,从北方到云南,再进入缅甸,可谓身经百战,最后以少将军衔退休。<div> 邱女士有著山东人的豪爽和坦荡。说到她家1949年从青岛一路逃难到台湾,山东老家后来被抄家,土地家产全数充公的往事,没有一丝哀怨和愤懑,有的是暴风骤雨过后的云淡风轻。谈起她们刚到台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全靠一股精神支撑,全家胼手胝足建立起家园,口气里是满满的自豪。她还笑说自己当年也是一个热血青年,非常爱国,所以在1954年加入国军,后来随部队派驻小金门,因而经历了1958年那场血与火的洗礼。<br> 邱女士在炮击金门的第二年退役,后来乘著太平洋自由的风帆飞到美利坚定居纽约,她和先生育有三个女儿,家庭幸福,退休前是一名老师,闲暇时最爱看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她毫无疑问是《世界日报》最忠实的读者,每篇文章她都仔细阅读,所以才会看到我的《遥忆8.23炮战》一文。<br> 邱女士说她很希望能跟我见见面给我一个拥抱。这样温暖可爱的话语让我好多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感叹缘分是个不可捉摸又无比奇妙的东西。我们的生活轨迹本来毫无交集之处,却能在《世界日报》的“世界周刊”偶遇,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毫无隔阂地聊得十分投机。我们一起穿过岁月山河回望了一眼历史,既有忧国忧民的情怀,也有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无奈,还有,彼此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释然。<br> 时光匆匆,三年的日子悠忽而过,我经常会想到邱女士,每年的8.23前后尤甚。今年是8.23炮战65周年,算来邱女士已是鲐背之年了,我忽然有一种想问候她的急迫感,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br> 从纽约到多伦多,隔著800公里的山川河流,90岁的邱女士声音依然铿锵有力,甜美悦耳,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笑起来银铃似的咯咯响,连声说要给我一百个感谢。<div> 何其有幸!<br></div></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