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切向自己的手术刀——读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墨余

<p class="ql-block">  凡是接触过卢梭的读者,大体上都回避不了关于他的生平的那些记录。依照宗教式的回忆与忏悔,人们看到了一个近乎赤裸的灵魂。在卢梭的笔下,前有《忏悔录》,后有《一个孤独漫游者的遐想》。我推荐后者的原因,一是因为简洁、浓缩,二是因为这是作者最后的著作,我们可以更有把握地认定这是对他自己的盖棺定论。</p><p class="ql-block"> 对于初识卢梭的人,很容易形成某种天然的好感,即便是在了解他的人生中有过那么多不体面甚至是龌龊的事情之后,依然给予了最大的体谅。对比同样私德有亏的叔本华和海德格尔,对这两位有多少厌恶,对卢梭便有多少同情。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卢梭是一个忧郁诗人和山野智者的集合体,脸色苍白、神经脆弱、出生贫寒又命运多舛。他是被压迫者的思想代表以及目标不那么确定的革命先驱。</p><p class="ql-block"> 后来,陆续有人提出,卢梭不但立身不谨——这仅仅是生活小节,他最大的危害恰恰在于貌似先知的思想。所有的恶评基本上都可以归因于那句后患无穷的话:“政府有权强迫人民接受自由。”为此,他惹怒了几乎所有的自由主义者。在一众批评者中,以赛亚伯林骂得最狠,也最有代表性:</p><p class="ql-block"> “在自由的道路上,卢梭是那个最阴险最恶毒的敌人!”</p><p class="ql-block"> 在《遐想》一书中,卢梭为自己进行了最后的辩护。但看起来效果并不太好。在最具争议的几个问题上,他的描述和辩解,反而坐实了其性格和品德上的弱点。他抱怨甚至咒骂曾经是同志的百科全书派,认定是他们的陷害导致从生活到思想上的分道扬镳;他嘲笑伏尔泰在上流社会中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却同时暴露了自己笨拙、低下的情商以及过于敏感的自尊;他费尽心机地为遗弃孩子寻找理由,找到的却是最不堪的那一条;他尽力美化与华伦夫人的不伦之恋,在在显露的完全是俄狄浦斯式的兽性时代的伦理。</p><p class="ql-block"> 唉,可怜的卢梭。</p><p class="ql-block"> 如果仅仅是个人的道德问题,看在《社会契约论》的份上,相信后世的哲人不会对他过于苛求。然而,当他被认为是血腥的法国大革命以及后来以法西斯纳粹为代表的各种极权主义的思想根源时,这样的罪过就不是轻易可以回避的。罗兰夫人临死前发出的那句著名的控诉,不仅指向雅各宾派,更像是隔空对卢梭的追问:</p><p class="ql-block"> “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p><p class="ql-block"> 有趣的是,大革命与卢梭之间的关系,从本书的最后附录——也就是关于卢梭生平重大事件的记录中可以看出某种端倪。卢梭去世前的几个月,罗伯斯庇尔意味深长地拜访了这位思想的导师。他们之间具体说了什么已无从可考,但关系的烙印已无法洗刷。</p><p class="ql-block"> 卢梭并不冤枉,至少不比尼采更为冤枉。但我依然对他保持着最大的尊重。在阅读完《遐想》一书后可以找到所有的理由:他是真诚的,而且骨子里永远保持着他所认定的那种善良。他脆弱、敏感,是对周围邪恶世界的应激反应。他不具备真正的生存能力,一辈子活在自己构建的道德世界里,现实中他照顾不了任何人,也自然地排斥了社会和生活赋予他的责任。他相信推行自由的过程中必须假手于权力,与其说是邪恶的野心,不如说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无奈。</p><p class="ql-block"> 他爱人类,但是,爱的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