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老屋

张弛

<p class="ql-block">  因为朋友的原因,回了一次久违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汽车驶出高速,淌过一段乡镇公路,颠簸在乡间小道上,远远地,老屋遥遥在望。</p><p class="ql-block"> 很久没回过故乡了,不是不想念,是害怕!</p> <p class="ql-block">  老屋还是以前的模样,大概许久没住人的缘故,房檐下结满了蜘蛛网,老式的旧家俱也蒙上了厚厚的尘灰。 老屋只剩一间了,父母亲用过的箱柜,和我睡过床,在里面杂乱地摆放着。我儿时的书柜,悄悄地躺在房屋角落,已快散架,里面还有我的一些儿时中学时的照片和藏书,也还有我给当时名导演胡雪杨、张艺谋写信后他们给我的亲笔回信,和众多参加这样那样比赛的文稿。不过,这些都已经模糊了,不知散在那一个角落。这书柜曾经搬出过房屋,在院坝上日晒露浸过几天几夜。那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因为房间太过狭小,安放父亲遗体后,为留一块拜祭的地方,不得不把所有箱箱柜柜、坛坛罐罐搬出屋外。</p><p class="ql-block"> 这些都是父亲创造的财富。相比之下,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p><p class="ql-block"> 老屋原不只一间,剩下这间是爷爷传给父亲的,而今,父亲又传给了我。老屋旁,父亲曾修了一大片砖混结构的楼房,不过在我们举家搬往城里的时候,全卖给了乡民。父亲说,留下这一间,是为了他们防老。这话在十多年后,兑了现。当父亲再次回到老屋的时候,已不能说话,在老式的板床上躺了几分钟,便咽了气!那年,他才60岁。</p><p class="ql-block"> “那柜子别用手翻,用棍子,当心蛇!”邻居阿婆提醒我。</p><p class="ql-block"> 果然,在书柜后面不远处,赫然触目惊心地躺着一大块蛇皮,仿佛刚蜕下不久。难道?父亲回来过!</p> <p class="ql-block">  老屋闹蛇是有一段历史了,父亲还小的时候就有,爷爷不让打,他说那是祖先显灵,家里要出贵人。后来,父亲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再后来,我也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高中毕业,在村里教了几年书,之后一直担任村支书。就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也离开了工作二十年的小村,离开了老屋。</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了广州。那时,广州大发展,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在那儿,依靠腰圆脖子粗的一身力气,迅速过上了好日子。尤其是兄弟姐妹多的人家,人多力量大,每到月底,汇票雪片般飞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做保安工作,老板很信任他,加上又有文化,日子过得不错,挣的钱足够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月还可给老家的妈邮去一点。他让我安心学习,不要担心他,他在广州挺好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从广州回来的老乡口中得知,父亲和他们在同一工地,担砖搬水泥样样能干,不输年轻小伙儿。</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写作》杂志举办全国征文大赛,我写的《我在广州的父亲》得了奖。为此,母亲还闹过一段别扭,她的理由是,她和妹妹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样的辛苦,为什么单写父亲。</p><p class="ql-block"> 直到我大学毕业第二年,父亲回到了家。那正是秋收时节,舅舅和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午饭。穿过老屋大门我第一个看见父亲,他担着粗黑的包袱,佝偻着原本挺直的腰身,登上老屋前的石梯,穿过晒着新谷的院坝……</p><p class="ql-block"> “啊……爸爸!”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p><p class="ql-block"> 我窜出房门,心酸地接过压在他肩上的包袱。母亲默默地为父亲盛上饭,从此,没再提起过写作的事。</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墓地在老屋旁的小山上,正对着进村的路。盛夏时节,野草丛生,淹没了上山的小径。我挥舞着阿婆给我的弯刀,在前面开路,女儿和朋友走在后面。父亲坟前有块小小的坝子,我默默地坐在石块上,倚着坟茔,父亲就躺在里面。他累了,是该歇息歇息了!</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农家培养一个大学生是不容易的,按理讲,儿子毕业了,父母亲也该松口气,享享福了。事情远不是那样。</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第三年,父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卖掉老家的房子,和母亲一起来到我工作的城市。我知道,说是进城享福,其实是为了减轻收入微簿的儿子的挂念。</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快在城郊面粉厂找了个看门的工作。对于这份工作,我和妹妹是很有意见的,一则父亲年纪大了,再则父亲去那样的地方上班,我们做子女的颜面何在?</p><p class="ql-block"> 为此,父亲还专门和我举行过竞走比赛。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接他下班,目的是想说服他别再去那儿上班了。父亲听了可不依,他说他还强壮着呢,不信我们比比谁走得快。最后,我还是没拗过父亲。然而,现在看来,我当初基于颜面的因素恐怕要多,这也许是对父亲最大的亏欠,以致多年后,不敢再回故乡!</p><p class="ql-block"> 春节很快来临,我将积攒下来的五千块钱给了母亲,父亲在一旁看了,高兴地说:“你给的五千呀,我也给的5千”。他已渐花白的头发下黝黑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愉悦。在他看来,能给家里分担点,是件多么快乐的事!然而我明白,尽管五千元在那时已是个不大的数字,但对于每月只有几百元收入的父亲来讲,积攒起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何况每月还得帮衬家里日常支出。</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增加收入,父亲不顾年龄已大,不顾朋友东家的阻拦,揽下了厂里上、下车的活儿,每天和几个青壮年一道,将数千斤的小麦卸下车,然后再将数千斤的面粉搬上车。我曾掂过,一袋小麦或面粉,应该不下一百五十斤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战胜过岁月,晕倒在了麦堆上。医院检查,脑出血,10mL。</p><p class="ql-block"> 正是“5·12”地震那年的那几天,父亲静静躺在医院的床上,我在旁边躺椅上小憩,妹妹无聊地翻看着手机。恍惚中,我感觉地板在剧烈地震动,继而,门外过道传来嘈杂的声音,“地震啦!地震啦!”有人在尖声吼叫。</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惊醒了,他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春儿,琼儿,你们快跑,你们快跑!”,多日没能说出话的他,冲着我和妹妹大喊!</p><p class="ql-block"> “爸,您别急,我们一起走,别急,我们不能扔下您不管的!”,我急忙起身扶住父亲。我背着父亲,妹妹高举着输液瓶,蹒跚着向楼下移去。后来,父亲吐了一地,但也终于躲过一劫,不过是不能再去上班了。</p> <p class="ql-block">  为了补贴家用,春节的时候,我和父亲商量着,在楼下摆个小摊写对联卖。父亲也是喝过一点墨水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在乡下的时候,每逢春节,左邻右舍都会找到父亲帮写春联,父亲总是来者不拒,所以每年春节,我家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楼下正好有块空地,小摊很快摆了起来,我编对,父亲写,由于内容大多是原创的,生意竟然不错。有时父亲也会编对。老家房屋后是连绵的青山,主峰叫万峰山,父亲年轻时,任村支书,时常走村串户,踏遍了山里大路小径;老家房屋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潺潺日夜不息,直流入不远的百水河,那是母亲洗衣、我和伙伴们游泳的乐园。父亲有条对联很是经典:“房前玉带穿百水,屋后青山连万峰。”</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父亲旧病复发,躺下后便没再起来。我们把他送回老家,葬在了大山底下,这条对联也永久地镌刻在了他的坟茔上。</p> <p class="ql-block">  老家也曾繁华过。因为山里产煤,当村支书的父亲便与市里的钢铁厂联络,组织全村老少,修筑起了村里通往小镇的公路。一时间,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后来,村里的年轻人沿着这条路,走向了更远的城市,煤厂相继停业,小村也慢慢地沉寂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留下的一眼眼矿井,成了天然风洞,凉风习习,越是天热越是凉爽,附近的村民都爱去那儿避暑。</p><p class="ql-block"> 这大概也是吸引朋友想去我故乡的原因所在。离开父亲的墓地,我便领着他们来到了矿场。清清河水依旧,脉脉青山依旧,不过这些对于我全然没了兴趣。不久,我们便决定返回城里。</p> <p class="ql-block">  老屋在汽车后轮扬起的尘土里,越来越小,渐渐模糊,及至看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