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节”过后

杨柳岸

<p class="ql-block">一中节菅野派的剧目《都羽二重拍子扇》排练都已经开始了,可新版的排练脚本还没有印出来。这一缺货,艺人们的难处自然就不用说了,还有那么多的“票友”,到哪儿去找脚本呢?就连平时在图书界颇负盛名的广小路的浅仓书店和御徒町的下吉书店,也一筹莫展。上哪儿去找存货呢?</p><p class="ql-block">“我自己倒是好说啊,可那些参加排练的人咋办呢?”</p><p class="ql-block">“你能想个好法子吗?”</p><p class="ql-block">每次与菅野序柳见面时,我们总要说起这件事儿。在元柳町河边二楼的书房里,我常常看到序柳趴在桌子上抄写脚本,而且常常一抄就抄到很晚。与受观众欢迎的曲子一样,“一中节”的每首曲子、每卷脚本都很珍贵。序柳是个喜欢动笔的人,在他的书架上,各种典籍应有尽有。那些与“一中节”派有关的种种古老文献,他也常常涉猎,且总是孜孜不倦地誊抄。现在,缺乏《都羽二重拍子扇》的排练脚本,他就是更义不容辞啦。他比谁都清楚,不赶紧把剧本抄写出来,就不能保证排练的进度。</p> <p class="ql-block">我与序柳是儿时的好伙伴,彼此之间就没有了普通朋友之间的那种讲究。每次只要淘到《都羽二重拍子扇》的老本子,我都会立刻寄给他。我想,这样也可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这对于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当然,对此序柳也十分高兴。</p><p class="ql-block">在地震灾害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住在谷中的笠森稻荷附近。从初音町一直通往七面坂的这段路,就是人们所说的“六阿弥陀道”。到达七面坂之后,再往日暮里方向走几步,左手就能看到田村松鱼先生开的古玩店了。我一直都是田村先生《北美之花》的忠实读者。在一个宁静的冬夜,我不知不觉走到了七面坂附近,看到了先生身影映在书房窗户的玻璃上,心中真是感慨不已。他的著作《北美之花》,是与永井荷风先生的《美国物语》同一个时期出版的。作品虽说也很出色,可却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很快也就销声匿迹了。如今,知道这本书的人就更少了吧。</p> <p class="ql-block">那年的六七月份——我之所以对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当时我看到了令人难忘的棣棠花。棣棠花那种苍翠的深蓝色,真的令人过目难忘,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天,我脚步匆匆经过田村先生的店铺,眼前突然一亮。谁曾想到,他家的店铺里居然有几册《都羽二重拍子扇》剧本。但是,那天我忙着别的事情,没有能在他家店里停留。可是,当我第二天再次赶来时,店堂里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道:</p><p class="ql-block">“啊,你是说那几本书吗?刚刚被一位年轻的小姐买走了呀。”</p><p class="ql-block">我想,这位女士应该是松鱼先生的后妻吧。可事情既然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是这样啊……”</p><p class="ql-block">我若有所失。可她又告诉了我说,她经常会在公共澡堂里遇到那位买书的小姐,估计她家就住在附近。</p> <p class="ql-block">过了几天,大大咧咧的我差不多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有一天,我偶然在初音町附近的横町听到了“一中节”中《品川八景》的乐曲声。听那拨子弹琴的声音,与其说十分的平稳,倒不如说略显得有些低沉。真没想到,乐曲的声音就来自我身旁的宅子里。于是,我悄悄停下脚步,向那扇素雅而整洁的格子门靠过去。放眼望去,门里却是一片青葱似的棣棠花。</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每次路过那里,都会特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朝里张望。遗憾的是,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拨子弹琴的乐曲声。院子里一直都寂然无声。</p><p class="ql-block">“是啊,她们家的院子虽小,但种满了从向岛的入金移栽过来的青茫草。今年春天我也买了一点儿。”</p><p class="ql-block">一天,我与来家里打理花木的花匠聊起这件事情。他边说,边用烟袋锅指着面前的鹭兰。说来也巧,他与那家人有来往,知道那人的名字叫村上。他说,那家的女主可个美人儿,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听说是吉原一带“引手茶馆”老板家的女儿。 现在正与佐竹的俳句诗人谈恋爱呢。</p><p class="ql-block">我虽说常常路过村上小姐家门前,却从来未有过一堵芳容的机会。</p><p class="ql-block">夏天过去了。一天,我又路过她家门前。恰巧,她家朝向路边的窗户开着。遇上这么个偶然的机会,我总算窥视到了她家里的样子。要说心跳加快可能有点夸张,但心情确实有些激动。我特意放慢了脚步,扭头朝屋里瞅了一眼。隐约看到房间里支了一张小床,而小床上方挂着一幅丝织的画儿。</p> <p class="ql-block">……紫阳花儿开……</p><p class="ql-block">一晃就过去了,我隐隐约约看到这么几个字,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p><p class="ql-block">……紫阳花儿开……虽然没看到后面的句子,却也能确定那就是酒井抱一先生的徘句——</p><p class="ql-block">“紫阳花儿开,袅袅田田向天涯,出浴美人花。”</p><p class="ql-block">如此这般,既听不到屋子里有声响,更看不到屋子里有人迹,当然也就更无法看清屋子深处的情形了。</p><p class="ql-block">又一天晚上,我透过苇门,看到了院子里边的“旋转灯笼”发出昏暗的光亮。看着那淡淡的光影在悠然地转动,我不由得想到,在那灯光之下,应该有一双拿着团扇的芊芊而白嫩的小手吧?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人影,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宁静而沉郁的夜晚……</p><p class="ql-block">那时,田村的商铺每到这个季节,就会出售烟火图案、雪花图案的浴衣。我想,那位名叫“村上”的小姐恐怕不太适合这种流行的款式吧。我觉得,还是那种古式花纹图案的浴衣,简单利索,才更适合她。“一中节”流派的三弦弹奏,最捉弄人的,就是弹琴的节奏永远都比唱腔要慢那么几拍,仿佛三弦琴永远都在追唱腔,却又总是追不上。这种韵味,这种难以把握的节拍,恰巧成了它独特的风格。因此,与那些尖利的唱腔相比,它就更加显得沉静而高贵。村上小姐的嗓音也应该是平静而高雅的吧。</p><p class="ql-block">就这样,她的身影渐渐地进入了我的思慕,用微微的光照亮了我的灵魂。</p><p class="ql-block">不久,秋天就来了。</p><p class="ql-block">“秋分节”祭祀的热闹过后,这两三天谷中犹为寂静。午后的斜阳沐浴着菊见脆饼店的房顶,全生庵的鸽子发出“咕咕”的鸣叫声,从茶屋町那边驶来的罗宇屋的车轮响声,还有年轻小伙子们肆无忌惮的吐痰声……都把秋的烙印打上了人们的心头。我又一次路过村上小姐家的门前,看到她家的门牌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别人的姓名。不管是《品川八景》拨子弹琴声也好,还是《屠龙之技》中的抱一的徘句也好,以及那小庭院里生长的青茫草,都急速地从我的生活中退去,变成了身后的一块布景……就这样,在恍恍惚惚之间,我既忘却了夏之已逝,亦不知秋之已至。</p><p class="ql-block"> ——摘自奥野信太郎随笔集《东京暮色》(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4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