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因为母亲要出工,没空管我,在天门观小学做民办教师的父亲就天天带我去学校。乡村小学基本是包班,因此父亲其实也没什么时间管我,一上课就把我放在戴先生家里。</p><p class="ql-block">四五岁的我倒是毫不在乎,毕竟是山里孩子,水里泥里混习惯了,从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况且,戴先生家里有许多新鲜的东西,比如墙上贴着的李铁悔、杨子荣,煮饭用的煤炉子,办公桌上用来提醒上下课的小铃铛,书架上有我最喜欢的《红领巾》。</p><p class="ql-block">当然,最让我好奇的是她家门口整整齐齐排列的兰花草。父亲告诉我,这些看似普通的长叶子植物会开很香很香的花。但在我眼里,它们就是普通的草,和大蒜苗没什么两样,毕竟花我没见过,香我没闻过。多少盆,我不会数,只记得每个盆都涮洗得干干净净,盆里头还放着能映出影子的黑白相间的小石子,每一株都青翠欲滴生机盎然。</p><p class="ql-block">父亲告诉我,这些都是戴先生亲自在山背后的山涧里采来的。当春天的风,吹在清幽的山谷;三丈高的楠竹,摇摆它们妖娆的身段,自在逍遥;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玉叶,斑驳在浓密的荆棘丛里,闪烁在欢快的山泉水怀里,洒落在清凉的沙石堆里。戴先生就背起小篓子,执着小锄头,一头扎进山里头,然后在傍晚时分带着一株纤细的兰花草回来。</p><p class="ql-block">一年一株,从未间断。</p><p class="ql-block">戴先生是个女老师,是父亲的老师,也是村子里所有中、青一辈的老师。山里人习惯叫老师为先生,在三十多年的驻守里,她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山里最受尊敬的老老师。她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家闺秀就是她那样的女孩。只是天意弄人,在二十岁左右时,全家出行遭遇空难,唯独她保全下来,但脸部与颈部也严重烧伤。后来天门观小学缺老师,根据自己意愿,又因熟人推荐,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就此扎根山区书写春秋。</p><p class="ql-block">她管得严,书也教得好,孩子们怕她敬她,家长们敬她怜她。下雨天,她会穿起长雨靴,撑起油布伞,把孩子们一批一批送回家;酷暑天,她会在早、中、晚,把教室地面淋洒一遍。有时,家长们会让孩子们带点小菜给她,她便回赠孩子几根铅笔或几个本子。没见她大笑过,也没见她悲伤过,倒是见到她每天穿戴整齐干净,做事有条不紊,待人简单直爽,从不在琐事上计较。家里有拿不定的主意,找她;有说不了的心事,找她;有办不了的要事,找她。总之,她不仅是孩子们的老师,也是大伙的知心人。</p><p class="ql-block">轮到我上学的那天,戴先生走过来贴了贴我的小脸蛋,帮我把衣领整了整,然后说了一句:“长大了,莫要调皮喔。”只是第一个星期,我就钻到桌子底下,把人家女孩子的凉鞋给扔到楼下。那天下午,戴先生单独把我留下来,没有打没有骂,只是让我站着背了一下午书。在天黑的时候,她亲自把我送到家,并叮嘱父亲,莫要冲动打人。</p><p class="ql-block">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戴先生退了休,原因不是年龄,而是因为乳腺癌。搬家的时候,每一盆兰花草都搬上了大货车,其他搬不走的什物,全都送给了来送她的乡亲们。那天,她前所未有的失态,眼眶泛红,默不作声,花白的头发稍微有些零乱。</p><p class="ql-block">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去县城看望戴先生。送的水酒,她认真地用皮酒桶装好,在父亲离开的时候,回送了父亲一大袋杂志与小说,其中有我最喜欢的《新体育》。高中的时候,随父亲一起去看望她,彼时她已近耄耋,但思路清晰,做事麻利。阳台上则摆满了兰花草,开着白色、紫色的花,在夕阳的金黄里,散发着醉人的香。</p><p class="ql-block">前几天,偶然查到野生兰花的花语:淡泊、高雅、美好、高洁、贤德。不过,我觉得好像还不够全面,里面应该还包含坚强与容忍,认真与恪守,思念与通透。</p><p class="ql-block">戴先生就是那一朵最圣洁的兰花吧。自己的不幸与痛苦,她从未放在心上;山乡的教育与改变,她却倾心以赴。在时光的幻影里,往事终随风而逝,但在温暖的回眸里,有一缕香,沁人心脾,催人奋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