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其实是因为断断续续已经看到李劼人先生所著“大河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大波》,在某个瞬间的猛然触动——对啊,难怪在这《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作品中,《死水微澜》最为出名,这是有原因的。三部曲故事发生时间,分别设定在晚清庚子年间、1901到1910年辛亥革命前、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比较之下,创作时间也靠前的第一部作品《死水微澜》,不管是人物塑造也好,情节冲突也好,都是目前看来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这么说吧,除了成功塑造了女主角,那个灵动聪明、干练勤快,还风情万种的邓幺姑外,还对那个时代,或者说每个时代都存在的人情世故进行了惟妙惟肖的刻画,很多地方都让人忍俊不禁。</h1><div><br></div><h1> 比如,作为女主角邓幺姑的第二任丈夫,大概算做男二号或者男三号的粮户顾天成,他所经历的一些事就挺耐人寻味,发人深思。</h1> <h1> 粮户,是清末小农经济下,耕地种田靠着自己勤劳努力,小有富足的农户。算得上是当时的小康人家。要不然,天回镇的妓女刘三金虽然眼光毒辣地判断有钱的顾天成是个“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挖苦的苕气”的乡下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一定经济基础,怕也不能“常常在省里混、出进过衙门……”,最关键的一点是,顾天成还有“有做官的亲戚”——只不过接下来的人情冷暖故事,恰恰就发生在顾天成与这做官的亲戚之间。</h1><div><br></div><h1> 顾天成的幺伯,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原本在成都郊外的新繁、郫县两个富庶的县城中都有很多田地、大房子,因为二儿子娶了钱县丞的女儿,要将就县丞家大小姐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搬家到成都来的。按照“客走旺家门”的趋利避害原则,相比财大气粗的幺伯而言,只是乡下粮户且又是小辈的顾天成时常跑到幺伯顾辉堂这里来讨点办法,寻点门路也是人之常情。要说顾天成作为一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小辈,对于城里的幺伯礼数还是到位的。且看顾辉堂五十整寿时,因为自身长期偏宠娶了县丞女儿的二儿子夫妇,惹得长居郫县的长子夫妇不快,连寿宴都托病未来,而顾天成作为侄儿倒还按规矩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也就是说,从祝寿这个细节能看出,平常侄儿与幺伯之间的互动不错,且主要是侄儿顾天成比较懂事知礼数——虽然侄儿常来走动,也有想与幺伯亲家钱县丞搭上话的目的。但这亦是人之常情。</h1> <h1> 但接下来,当顾天成因为想报复天回镇罗歪嘴等人,而攀附洋人信奉洋教时,幺伯顾辉堂的做法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如果说在顾天成一意孤行决定信奉洋教时,他劝阻反对是因为观念不同,争论焦点在教徒不再供奉祖宗牌位等问题,因此当侄儿四月初刚一奉教,自己就在四月底通知亲族将其开除祠堂、没收财产,这系列行为都还可以勉强理解外,那么,当顾天成遭难时他视而不见,就很难以出于公心来解释。也因此显得后来他找出亲家钱县丞来当说客,表示当初侵吞顾天成财产“不过是世道荒芜,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洁之名,权为保护一下”的理由也很牵强可笑。</h1><p class="ql-block"><br></p> <h1> 当然,顾天成信奉洋教的初衷并不是出于信仰,也就是动机不纯,但也多亏信奉洋教这件事才算看清了一直信赖的幺伯的面目。且看顾天成信奉洋教刚半月,就因为义和团运动的消息传来,周围民众相信“义和团红灯教能把洋人一灭”,惶恐不可终日,“无处安身,暂时挤在一个教友家里”。而此时,他原有的财产“两路口的田地农庄,连一条水牛,全被幺伯占去……”要说幺伯顾辉堂当初真是出于老观念不接受侄儿的信教选择,那么在侄儿遭难时哪怕出于亲情照拂一下总是可以的吧,没有,甚至连已去世的侄媳妇棺材都着人“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说是“有碍风水”。当然,作为长辈的顾辉堂为了让自己侵占侄儿财产这件事合法合理,还必须要“四处向人说,天成是不肖子孙,搌出祠堂,把田屋充公,还太罪轻了,应该告到官府,处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气。”——如此进行舆论宣传,才能让“田屋充公”实则是充到自己手里来不会显得吃相难看。因为,若真出于公心,田屋是可以交给家族作为族产的。所以,在顾辉堂这番舆论宣传里,其实还隐藏了人性最幽暗的一面。那就是,作为幺伯的顾辉堂真有可能动过永绝后患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作为县丞女儿的二儿媳妇刚好难产而亡,他与亲家钱亲翁之间缺少了这个纽带联系,估计真有可能收买和勾结官府把侄儿治个死罪。是不是细思极恐?</h1><p class="ql-block"><br></p> <h1> 所以当后来洋教重新兴起,幺伯顾辉堂的一番表现就可当滑稽剧看了。不但把顾天成财产原封不动退回,“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张红契,良田五十亩,又是与他连界的,说是送给他老婆做祭田。”——看到没,幺伯额外赠送给侄儿的良田“是连界的”,恰好证明原来两家的田地就是挨在一起的。之前“田屋充公”,倒也算“连成一片”方便了幺伯管理。到口的肥肉吐出来,也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典型案例了。接下来,亡故侄媳妇的棺材已经重新“端端正正葬在祖坟内”,侄子原本被霸占没收的“牛栏里,多了一条水牛”“猪圈里新喂了两头架子猪”“鸡还有三只”……幺伯又拿出一封老白锭,“很谦虚地说是赔修农庄之用”。</h1> <h1> 至此,滑稽剧到了高潮。且看“平日动辄受教训的侄子,平步登天的当了一家人的尊客”——请的是“讲究的正兴园的翅席”,坐的是“首位上坐”,酒是“钱亲翁家藏的陈年花雕”,烫酒的也是“钱亲翁一手教出来的洪喜大姐”。就连作为侄儿的顾天成在席面上随口讲的话,都能够“博得听者点头称赞”,并且,还往往带有诙谐幽默的效果,“刚一出口,就看见听者的笑已等着在脸上了”如此等等。<div><br><h1> 未来,当洋教势微或者侄儿顾天成又遭什么大难时,幺伯顾辉堂会不会又义正严词地开祠堂、通知亲族兼没收财产,作者李劼人先生没有继续往下写。因为幺伯及拉来做陪的县丞钱亲翁在席面上的殷勤卑下极大地满足了顾天成的自尊心,加上“产业仅仅被占一百多天,而竟带回恁多子息,账是算得过的”,由此,“大家胸中隔阂全消,开怀畅谈起来”。</h1></div></h1> <h1> 看来,很多时候,“隔阂全消”在于你是强者这句话才会有份量。幺伯顾辉堂一改之前强取豪夺的面貌,放下身段向侄儿顾天成赔礼,在于顾天成此时依靠洋教重新得势,是世俗意义上的强者。所以宾主言欢,“隔阂全消”是有前提条件的。而以后呢,仅仅隔了一百多天就拿到比原来更多财产的顾天成,能让幺伯不在事后追悔这番财产赔偿、“隔阂全消”吗,恐怕要看他是不是始终是幺伯顾辉堂眼中的“强者”。至于对旁观者来说的启发意义则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如果刚好有幸看到了至亲之人凉薄无情的一面,那不要抱怨也不要过多顾影自怜,需要的是,重新做一个强者。在变幻的人性和财产利益面前,只有做一个强者,才能让你的“隔阂不消”有理由,也让你的“隔阂全消”有价值。</h1><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font color="#ff8a00">[《死水微澜》,李劼人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第3版 2023年3月第六次印刷 ]</font><br></div><div><br></div><div><br></div><div>备注:插图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