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屑的故事

沙里（苏）

市井烟火

许民荣（原创）

“六月六，吃焦屑，

吃块焦屑涨块肉。”

这是流传在苏北扬（扬州）泰（泰州）地区的民谣。

写下这个题目，心里还真有点儿害怕，怕啥末事？怕暴露自己是个孤陋寡闻的人，竟然连个“焦屑”都不懂。

我是在一年前，也可能是二年前才知道“焦屑”这个词儿的。无锡方言里“焦屑粒头”，但细究起来，它们可不是同一样末事。

先是读过《泰州晚报》上的一篇写焦屑的文章，才知道焦屑是元麦炒得焦黄再粉碎后的食品，吃的时候取半碗，加滚开水或米汤，拌匀，可涨成一碗，即可食用，考究一点，条件许可的话，加些糖，滴几点香油，口味更好。

近日，又在该报上读到戴荣先生写的《焦屑》一文，对此物有了更多的了解。

焦屑，苏北里下河地区农村人农忙时，带到田头地里，到饭点时，或者干得累了饿了，就泡点焦屑吃吃，又耐饥又省时，遂推而广之。

戴荣先生的文章主要是回忆他上中学和泰兴师范的时候，寄宿在学校，夜自修结束，半夜了，临睡时肚子饿得慌，大家在宿舍里调点焦屑吃吃的故事。

他在文章中提到几个品种，有元麦焦屑，有大麦焦屑，有小麦焦屑，还有山芋焦屑，而且引经据典，说汪曾祺老先生也在他的文章中介绍过锅巴焦屑。

他在文章中写道：“同学范国昌回忆，当年中师一年级时，住在一个大教室里面，下晚自习后，肚子饿啊，邵建平同学把家里带来的小麦焦屑分给他一点，特别解饿。”饥饿时，能够得到一点食物充饥的事，几十年都不会忘记。

他说，就数小麦焦屑最好吃，又细又润，香味浓烈。

汪曾祺老先生在《炒米和焦屑》一文中说，焦屑起源于清朝末年，是长期贫穷和战乱时的产物。

汪曾祺老先生说的锅巴焦屑，制作过程大抵如此，把每次吃饭剩下的锅巴铲起来，卷着，放篮子是盛着，挂通风阴凉处，待聚多了，就拿去轧成粉末，或在石臼里捣成粉状，吃时取一些，滚开水或者粯子粥汤一冲，即成。

锅巴焦屑，很香，很耐饥。戴荣先生说，当年他在泰兴师范上学，仪征、邗江同学带的他们称为“焦面”的食物，就是用焦米磨的，就是汪曾祺先生说的“焦屑”。

焦屑，江南地区称炒麦粉，也可称炒面的。

读着报上的文章，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吃焦屑，我们这里叫炒麦粉的往事。

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粮食匮乏，人人在为吃饱肚皮忙着愁着。

麦收时，星期天，不上学，也没有兴趣班，就挎个小篮子到野花园一带拾麦穗。

那个时候，那里是广益公社丁村大队，田里还种着麦子。麦子收了种水稻。

那时野花园里办着无锡医专，四周的围墙是用旧木板旧木条钉钉围起来的。

拾麦穗时，还得提防有人来追、来吼、来抢篮子，赶你走，逃得慢一点也可能会被“吃生活”，吃几个耳光或者挨几拳。

有一次跑得慢了，我的篮子被抢去，麦穗倒在田里，小篮子被那个中年男子狠狠地连着几脚就被踩得扁扁的。我吓得躲得远远的，听着篮子噼里啪啦粉碎的声音，心儿直发抖。

拾麦穗，有时还会拾到锡沪路3号桥4号桥一带，现在的东亭柏庄、锡山区公安局那个地段，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每次拾到的也不多。但，心里总想，宽慰自己，总算有一点，有总比没有好。

几次拾麦穗后，把麦子捋下来，大概二三斤的样子，洗一下，摊在竹匾里晒干。

母亲就把麦子在煤炉上炒熟，炒熟的麦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再在小石臼里舂碎，用小绷筛筛过，粗粒子再放在石臼里舂，直至完全成了粉末，连麸皮也舍不得丢了，和在一起。

这个时候，就可以享受炒麦粉的滋味了，也不敢多吃，怕没几下子就吃光了。

      我还吃过豆饼焦屑。

那个时候，粮食十分紧张，副食品供应稀少，每人每月供应猪肉2两。生浮肿病的人很多，小腿上一按一个坑，好久才会复平。

        当时国有粮店里梗米一角四分多一斤，黑市上卖三元钱一斤。那时候，菜场里青菜萝卜才几分钱一斤，自由市场上却还有三个“六角四”：山芋卖六角四分一斤，珍珠米（玉米）卖六角四分一斤，胡萝卜卖六角四分一斤。当时是老秤，一斤十六两，定价六角四分，好计算，一两就要四分。

       豆饼，是榨油厂的下脚料，通常豆饼只用来作饲料和肥料。饿肚皮的日子里，母亲叫我去鸭城桥乡下舅婆家要来的。

       那豆饼是配给养猪户的猪饲料。那个年代，每个农家都有每年上交生猪的任务，完不成任务要扣粮食的。

       江渭清在他的回忆录《七十年征程》中就说到：那时候全国有一亿多农户，每户一年养一头猪上交，全国就有一亿多头。

       豆饼我拿得也不多，头两斤的样子。不敢多要，那时候，乡下也缺粮，也饿肚子。不能光顾自己，自己多要了，他们就得少吃几口。这是在人家口中抢粮啊，猪口中抢食，作孽啊！

豆饼拿回家后，先弄成细小块，再放在铁锅里炒得焦香，再放石臼里舂细舂成粉末，然后用碗取一点用开水搅拌。肚子饿时，吃起来跟炒麦粉一样香！人饿得慌了，吃啥都香。

不过，说实话，第一次吃豆饼焦屑，头两口还好，后来就吃出苦味来了，但实在没有啥可吃的，还是大大喉咙咽了下去。

有人可能会说，苦嘛，加点糖呀。哎呀，那个时候，家父生肝炎，家里每月每人的配给的食糖（那时供应的是古巴糖）全让给父亲吃了，盼他能够早日痊愈康复。

我曾经吃过炒米饭，是把米先炒后煮的米饭。

那是1968年10月，我们抗教生被下放到马山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被安置在檀溪大队第三生产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每人每月交13元30斤粮票半斤食油票。生产队补贴10斤粮食。

当时，在学校里，一个月伙食费10元就够了。先是在徐光熙家吃了两个月，再在徐锡贤家吃了两个月，再到徐岳文家同吃两个月，4月份在生产队会计徐山根家吃派饭。

也许是春三里青黄不接，粮食不够，山根家烧的大米饭不是雪白的，是灰色的，蓬松，吃了一点也不耐饥。当时，吃中饭时，会有人来串门，看我吃些什么菜。

他们看了，后，偷偷地告诉我，那烧饭的米先在热锅里炒炒，闷一小会，再加水，烧出来的饭就多了，米就省下来一些。但“涨锅不涨肚”，那米饭一点儿也不熬饥，人容易饿。

清贫岁月里，干着繁重的农活，面对日复一日饭桌上的两大碗炒菜和一大碗炖咸菜，即使几十天无肉无鱼无蛋，我也决不挑三拣四，填饱肚子是首要任务，管它炒米饭还是白米饭，连吃三中碗！

噶个年代，我还记得，七十年代初，一个暑假里闻着别人吃炒麦粉入睡的事情。

噶个DL年代，干啥都讲究革命化。暑假里，我们不是集中起来参加“双抢”劳动，领导说不劳动会变“修”的，就是参加学习班，领导说不参加学习班也会变“修”的。

噶个辰光，我们的领导，公社文教组、郊区文教科的领导总是担忧下属会变“修”。

那个辰光，逢会必讲“反修”“防复辟”以免“遭二茬罪吃二遍苦”，似乎有点不危言耸听不罢休，就花头经十足地举办学习班、强令大家参加农忙劳动......

想想也是噶，后来，改开至今，三四十年过去了，学习班没有了，也不去参加农忙劳动了，也没有瞧见谁变“修”啊！

那一年，仔细推算一下，确切地说，应该是1971年暑假，我们郊区的教师们被集中在一起办学习班，深挖“五一六〞，我们马山公社的集中住在荣巷小学。

那个时候，吃晚饭，大概是下午五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呢。那个时候粮食定量供应，晚饭一人一碗饭，半斤。

年轻人会饿，天气又炎热，乘凉到夜里九、十点钟睡觉时，肚子已经饿了。一般人忍忍，喝点儿凉开水，倒头闭上眼睛睡了。

我的老同学朱某某人高马大，会饿，他可能早就作了准备，从书包里取出炒麦粉少许，用开水搅拌，吃了才睡。

这时候，那炒麦粉特有的浓烈而熟悉的香味四溢，刺激得我愈加肚饿心慌，一个多月，三四十天，三天两头闻着炒麦粉郁郁香味入睡，奈罕吃得消！不过，后来也变得麻木了。

那一年的学习班，几乎三天两头在炮九师礼堂开大会，全郊区的教师把礼堂坐得满满的，不是动员，就是揭发，弄得人紧张兮兮。

记得学习班有个领导叫马沛霖，还到我们小组，动员大家作长期斗争准备，说九月一日延期开学，要大家作好天凉了带棉衣、棉被来的打算。

可是，过了九月十三日，学习班每日例行的“早请示”“晚汇报”，改了内容，竟然只有“敬祝——”，没有了“永远健康”。大家面面相觑，眨巴着眼，张着嘴巴，也不敢问为什么。

再过一日，也可能是二日，领导来宣布学习班结束了，到那天下午，吃过中饭就用部队里的卡车把我们送回了马山古竹。

学习班期间，还在育红小学操场上放了一场露天电影，大家按小组席地而坐，配合学习班的“深挖”任务，放的电影是朝鲜片子《看不见的战线》，反间谍反特片，其司马昭之心不言而喻。

影片中，有一个角色，老狐狸，间谍特务分子。

看完后，在往住处走的路上，我们几个议论着，阿沛同学说了一句，老狐狸蛮像陈某某的。谁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很快就传到了陈某某耳中。他仗着自己是马山和平学校负责人，大动肝火，竟然叫嚣着要把阿沛同学打成“五一六”份子，上演了一出大闹荣巷小学的闹剧。

焦屑，又称炒麦粉，是人们生活中一种速食品，原始，又历史悠久，健康，绝无任何防腐剂之类的添加剂。

扬泰地区流传着“六月六，吃焦屑，吃块焦屑涨块肉”的俗话，这里的“六月六”指麦收季节，“涨块肉”不光指麦子的营养价值高，穷人家可以把它当肉吃，也体现了没肉吃的农民们苦中作乐的自嘲精神。

现在的市场上，有黑芝麻糊，配料相当考究，可称得上现代版的“焦屑”。

2023年8月21日 初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