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美】墨磊宁

飞雪1966

经历过打字机时代，却视其为理所当然，不曾想它经历的绝境。

形声字与字母文字的差异造成中文技术语言现代化的巨大障碍，汉字濒临被抛弃的险境。

当被提醒回望：仓颉造字——印刷术——打字机——计算机信息技术，中文这一路现代化的历史路线，我一路惊叹！

这本书像是一个博物馆，布展者——作者，一位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以他生动幽默的笔触简明有序地从浩瀚的史料中梳理出中文技术语言发展进程之轨迹——机械技术与统计学、语言学共同创造的汉字突围史。

我似乎感受到语言学研究锁定历史方向的乐趣

我似乎理解了摩根大通招收语言学博士的理由我也似乎触摸到了创造力的源泉所在。

我阅读的高潮点出现在：

第一台中文打字机的发明者——美国传教士谢卫楼，他在旋转字盘上处理耶稣二字（“耶稣身体”）时发生的逻辑冲突；

第一台键盘式中文打字机的发明者——林语堂，他的“堂吉诃德式的追求”，他的类似于太阳系旋转运动的打字机机械书写系统以及建立起来的“输入”与“搜索”的人机交互模式；

1950年代“大跃进”等运动造就的打字劳模，他们淋漓尽致地以民主的方式探索出无数种高度个性化的“打字机字盘”，却通向一套日益僵固的、标准化的政治语言系统，服务于非民主的统治。

当我完成阅读，与推荐给我这本书的女儿交流时，我讲述了我的震撼。女儿告诉我她的震感在于：信息时代人工智能的“预测文本”，早在1950年代的中国就被劳模打字员发明了，但发明者却不知道。预测文本之“软件”在其机械打字硬件消亡的时代附体于人工智能。

我恍然大悟：打字机的机械时代所做的一切努力像是经历了“世界末日”湮灭了，但以机械的方式设计“预测文本”而提速再提速的目标，却在信息时代的人工智能中实现了，且是超人的速度。

《中文打字机，见证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那么，汉字为什么陷入了被围困的境遇？

我想，应该先梳理一个问题板：

中文打字机和英文打字机是哪一个先发明的？

英文打字机也叫西式打字机具有普适性原因？

中文书写现代化的第一步是什么？

中文打字机为什么被认定为不可能？

百度词条给出的“打字机”，可以提供以上问题的参考答案：

字母键盘——所打即所得，拼出所有字母文字

中文键盘——所打即所得，整字文字个数有限

字母键盘打字机，它一经问世即很快传遍全球。字母语言不同，只是键盘上符号不同，但其打字机是一模一样的。打字技术全球化，技术语言一元化的时代景象——“其整齐划一的嗒嗒嗒声，构成新的全球现代性背景的一个声部”。

中文是非字母文字，它的键盘要有多庞大才能包含所有汉字？中文打字机成为不可能。

《中文打字机》诞生于漫画里

可见，中文被排除在此“全球化”之外，即中文被判定为具有“非现代性”。

黑格尔曾说：“中文书写的本质从一开始就是对科学发展的一大阻碍”。

解中文之谜题，拯救汉字与全球技术语言隔绝之鸿沟，从印刷、电报通讯到打字机，中外学者、印刷商、传教士纷纷加入到了这场“突围”战之中。

第一阶段：印刷——电报

19世纪初外国人思考中文与更早的技术语言系统——活字与电报之间的关系。

第一条路径：解中文之谜题——常用字

计数和统计——排序

1、小斯当东：英国汉学家

1810首译《大清律例》到英语世界，是认识中华文明的里程碑事件。他在翻译过程中对不同汉字的数量做了计数统计：

《大清律例》由2000个不同汉字组成，相当于最权威的收字47000多个汉字的《康熙字典》的很小一部分——5%的汉字即可印刷和阅读如此重要的法律文本，那么用中文书写的各类经典是否也如此呢？

小斯当东的发现引起西方汉学家群体的震动，余震持续几十年，也影响了海外印刷商。

外国的汉学家们以“常用字”方式解谜中文：

《论语》——3000个汉字

《三国演义》——3342个汉字

四书——2328个汉字

五经——2426个汉字

十三经——6544个汉字

传教士以及印刷商也行动起来了：

在中文“常用字”中引入新的词语和概念。

《旧约》——3946个汉字

《新约》——2713个汉字

二者合在一起，只需4141个汉字

2、姜别利（1830—1886）美国印刷专家

为汉字活版印刷机的谜题而进行计数阅读。

他用四年时间，拆分《大学》、《道德经》、《庄子》等内容，按照汉字出现的频次计数和统计，完成排序，确定常用字。

姜别利称：“通过这些事例可知，我们将一大套中文金属活字排布得更加紧凑，使排字工人在一步之内便可拾取所需的任何活字；同时将大约500个最常用的汉字放在一起，便可将超过3/4的用字信手拈来，这几乎与英国印刷厂里罗马活字的布置方式一样便捷。”

第二条路径：解中文之谜题——拼合法

拼合：拆分汉字为一套组件，把部首当作字母，将“单词”和“拼写”的概念移植到汉字上。

法国汉学家包铁，在1838年发表《道德经》的第一版法文译本。他开始翻译时也对《道德经》进行计数分析，但在“纳入欧洲活版印刷范畴”的动因的驱使下，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中文之谜。他设计了汉字部件和模块——“偏旁部首”为基础，可以使中文活字数量缩减到原来的1/40，从数万个缩减到2000个。但其大小比例失和，违背了汉字书法的动态性。模块理性与美学结构对立！

至此：常用字受困于“是否常用”（动态变化的，需不断吸取和剔除）；拼合法受困于美学的围攻，汉字结构上的微妙平衡被破坏。

第三条路径：解中文之谜题——代码

代码：用于电报技术领域指代汉字的符号系统

1、德劳图尔 法国人 1862年 发表两篇文章：

第一篇《汉字的电报传输》：将拼合活字的排印方法移植到了电路、电流和代码的世界，创建了中文电报编码（比电报网络进入清帝国早了10年，以当时盛行的美国莫尔斯电码构建，但汉字受到二重中介的双重制约）。

第二篇《解析电报通讯》：概述了创立一套“语言代数”的设想——我们必须找到思想和人类话语的公约数，是一种关于事实和数字的语言，一种剔除了诗意、悬浮于世俗生活之上的语言

2、清末民初：中国电报界创新团队

中文与代码之间关系直接“超中介”，利用英国和其它地方创立的“三字母代码”，比四位数字代码效率高得多。

第二阶段：打字机

1868年，第一台QWERTY键盘打字机由美国人克里斯托弗·莱瑟姆·肖尔斯发明。问世十年时间里经由美国雷明顿公司等打字机公司推广和改造，由英语国家逐步走向非英语国家，中国市场是唯一无法攻克的，因为中文。1912年的一篇文章说“不存在中文打字机”。

1、第一台中文打字机

发明人：美国传教士谢卫楼

研发时间：1888——1897

“小圆桌”式字盘 ——常用字4662个分布于四个分区：最常用字、常用字、次常用字、表外字

2、商用中文打字机：舒式华文打字机

发明人：周厚坤 1914年，就读麻省理工时。

滚筒——滚筒上有常用字3000个按部首顺序排列，配检字板显示滚筒上的汉字，由检字杆连接呼应“检出”汉字。

改进者：舒震东，取名“舒式华文打字机”

滚筒改用长方形平面字盘，字盘中的字符可以自由移动和替换——“活字”打字机。字盘分三个区：高频字符区、中频字符区、特用字符区；另有“备用字”5700个在单独木盒中。

舒式打印机每小时可以打2000多字，比手写快3倍；可以搭配复写纸，一次打出多份文件——具有文本复制功能！

制造商：上海商务印书馆

1917开始量产，1924年推销东南亚。

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名为《舒震东华文打字机》，是为商务印书馆制造的新机器——史上首台批量生产的中文打字机的广告片。

3、拼合式中文打字机

发明人：祁暄 1915年 就读于纽约大学时

滚筒——常用字4200个

另有额外的1327个汉字部件——组装或“拼写”

未被商用，可见“写真”报道：

《新型打字机上的4200个字符，中文打字机只有3个按键，但有50000种汉字组合。2个小时100个字。纽约大学学生祁暄的发明专利堪称同类产品中的首创》

4、注音式中文打字机 

发明者：琼斯 1924年 雷明顿公司职员

背景：中华民国发布《注音符号》

键盘——只有注音字母没有汉字的键盘。是没有汉字的中文打字机 。将中文字母化，以统一的字母键盘实现西式打字机的全球普世，但中文注音符号不是汉字，不能取代汉字，其打字机没有市场。

5、日语汉字打字机

日本人发明 1932——1940

背景：东北亚共荣——主导汉字圈

日侵华战争炸毁了上海商务印书馆，打字机生产车间设备大部分被毁，日本开始成为东亚汉字圈占主导地位的技术语言势力。

1932兴起，1940兴盛，在中国建立了打字机生产厂和打字员培训学校网络——万能中文打字机占领了中国市场。日本投降后，日本打字机公司被更名，日产变国产。

1949年以后新中国政府收管，日企被国有化，万能打字机改名为双鸽打字机，成为新中国的打字机。

1950年后，大跃进等运动所需，打字机和打字员的事业蓬勃发展。

6、第一台带键盘的中文打字机——明快打字机

发明者：林语堂 1930年代研发 1940年代问世

在曼哈顿的实验室，花费12万美元倾家荡产。

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外表：

大小与西式打字机相当，键盘上有72个键。

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内部：

内部齿轮转动系统类似于太阳系的运作模式，包含恒星、行星和卫星。总共有43个独立转轴：36个金属棒的卫星轴，6个更高级别滚筒套件的行星轴，1个最高级别的恒星轴。

汉字和部首在充当卫星角色的八棱柱状的金属棒各个侧面上，容纳8352个字符，可以组成现有的任何汉字。

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打字原理：

打一个字类似打一个三个字母组成的英文单词

按键就是发出寻找汉字的“指令”，进而完成： “识别——候选——确认”

按下一个键，机器内部的齿轮开始转动，但纸上不出现任何字迹；按下第二个键，齿轮再次转动，但纸面上仍没有输出。但此时有8个汉字出现在打字机上一个专门的显示框中。只有再按下第三个键，即是8个数字键之一时，一个汉字才最终被印在纸面上。

灵感：

不是活字、电报技术或西式打字机

而是“检字法”：民国早期关于汉字检索问题的探究，以解决查汉字耗时多的问题。

信念：

可见于林语堂关于中文打字机的早期论断：

任何采用拼音字母的中文打字机是不会有真正的市场的；

任何中文打字机都无法按照点画拼合的方式运行；

任何中文打字机都无法提供中文印刷和通信所需要的一万多个汉字。

意义：

明快打字机将打字过程转化为搜索过程，从根本上改变了机械书写的运作方式。历史上首次将“搜索”与“书写”结合起来，预告了如今中文里被称为“输入”的人机交互模式——中文计算机“输入法”。可以说，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永久地改变了中国现代信息技术的历史，在人、机器和语言之间建立起全新的关系。

但明快打字机并没有投入生产，原因：

中国内战的局势，雷明顿公司担心中共胜利后美国打字机在华的命运（担心没有专利保护，或施加进口和外汇管制）；

毛泽东号召中文全盘罗马化（未实现），中文打字机将不再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