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人

末道茶

文字来源：末道茶原创日志

图片：末道茶养的花草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鸿爪雪泥，白云苍狗，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世间永恒上演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不动声色的、猝不及防的、蓄谋已久的。

你记忆中最早的那次，是不是你窝在至亲的怀里，用尽洪荒之力拽住他们的衣角，从号啕大哭到低声啜泣到上气不接下气，生怕他们把小小的你丢在这茫茫的人世间，让你自己面对你未经的孤独，寒冷，恐惧……其实那也不过是他们背负养家糊口的使命不得不离开你一会儿，也不过是你背负美好的未来要走进学堂不得不离开他们一会。

你第一次远行，灯下母亲手中飞针走线，为你赶制寒衣，口中还在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的嘱咐，正收拾行囊的你心内五味杂陈却无法言说，只能心不在焉的敷衍。不经意却发现母亲鬓边已有了缕缕白发，再看灯影里闷声不响的父亲，那一刻他的背影不再有印象中的高大厚实，竟有些单薄佝偻和孤独。

谁的年少没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奢望？谁的年少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谁年少梦中的英雄不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风摇征辔，你过阳关、过渭城、过江陵、过白帝城，过芙蓉楼，过桃花潭、过浔阳江头，过杨柳岸、过塞北、过江南、过瀚海、过长河……渐行渐远。

闻鸡起舞是你、放歌纵酒是你、醉里挑灯看剑是你、怒发冲冠是你、双袖龙钟泪湿青衫是你、种豆南山采菊东篱是你、行至水穷坐看云起是你……还是你。

路长人困蹇驴嘶，惊起漫漫黄沙红尘，山重水复，平芜尽处是绵延不绝的春山。你，早已更在苍莽的春山之外。

而离离原上草，依旧一岁一枯荣； 庭中老树亭亭如盖，春来还发旧时花。

你是在哪一刻恍觉自己已过了大半生？是寒山寺夜半的钟声、芙蓉山风雪夜的犬吠、巴山的夜雨惊醒了你，还是海上的明月光泼醒了你？是你揽镜自照时，忽然发现镜中那人，已是白发三千丈，还是当你人在天涯漂泊如无根枯蓬，念去去千里烟波杳无归期，沉沉暮霭里西风乍起，透骨寒凉，恍觉浮生若梦，不由悲从中来，柔肠寸断？

看大漠孤烟润染长河落日，于野渡孤舟独钓寒江，秋风清秋月明时，你说：天凉好个秋。你终还是为修缮被秋风所破的茅屋，为身上衣裳口中食，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皴。

你究竟是怎样错过了长干里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都城南庄灼灼桃花映红的面颊，南塘池中同荷叶一色裁的罗裙，碧水环绕的高墙里秋千架上银铃般的笑声，沈园桥下绿春波里的惊鸿照影？

劝君杯酒挥手去，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从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尘漫面颊，鬓落风霜，纵使相逢不相识。

到头来情不知所起，恨不知所踪；繁花似锦的华袍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诗意远方的阴影里皆是杂乱无章的鸡毛蒜皮……你不过也只是平俗的人间过客，漠然着惆怅：庐山烟雨浙江潮，惆怅着漠然：庐山烟雨浙江潮——所有放不下的，最后都拎不动了。

你也曾经如此向往能站在这世间最炫目的焰火下，鲜衣怒马，佩这世间最锋利的剑，饮这世间最浓烈的酒，爱这世间最美好的人，于不动声色里平息这世间风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今，你如此向往：日长无事即神仙。

僵卧孤村，你翻越一级台阶几近难于上青天。夜阑卧听风吹雨，恍惚中你依稀看见父亲正在院中劈柴，母亲正在窗前缝衣，他们还是你年少时无数次从学堂归来的样子。你颤抖着刚想喊一声：爹，娘！ 只是这次他们都没有齐齐放下手中的活计来迎接你，只是惊讶的望着满头华发的你，眼里全是陌生，却不失礼貌地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只能假装抬头望天，忍着不让眼底的灼热奔涌出来，却看见房顶那一抹炊烟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夜雨霖铃，点点滴滴，灯光如豆，明明灭灭，都越来越模糊。

那个在疏疏的篱落边扑捉黄蝶、在东风里放飞纸鸢、在溪头卧剥莲蓬、在青青河边学垂钓的蓬头稚子、还有那个见客来，和羞走，却把青梅嗅的黄毛丫头，都 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