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盛”宴

路远明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初识李宗盛便是这首《凡人歌》。1992年，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营房里，录音机反复倒着带。实实在在的歌词，几多调侃、无奈，又几多坦然、天地大气，给那些风沙弥漫的日子带来了几多的宽慰、抚喻。蜉蝣天地，苍海一粟，“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岁月催着你，接纳着自己的普通和平凡，不管是怎样的轰轰烈烈，终究不都是繁华落地。何况本来就是个凡人。

眼前，这位李宗盛就在你的眼前。30多年的哼唱，当年的那个青春小李已经花白了头发，络腮着胡子，只有那副眼镜还在，也不知镜片的度数变了没。台上，他蓝色的牛仔裤，深色的休闲西服，里面是白色的圆领衫，就像大街上迎面走来的老哥。

为了这老哥，飞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抢到了票。驱车八百里，穿越30年，到了他“有歌之年”巡演的第35场演唱会的北京。五棵松里人流涌动，60后、70后、80后、90后一同汇聚在这里，1万8千人的场馆装得满满登登，竟然80、90后居多！

李宗盛的歌，总会有一首能触动你的心底，直戳到你埋在岁月深处的往事，让你与他一起同气相感、同声相应，或是欢喜，或是忧。就这么与李宗盛一同惑着不惑，知着天命，花着花甲。“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那些人间苦乐人皆有之，只是无几人能够分享，就算是分享，又有几人能把这些感受像哲人一样深刻地剖析，又犹如老友或兄长般温暖地娓娓道来呢？

荧光耀场，山呼阵阵。稍许安静，这老哥对着大屏幕上的一张老照片，不紧不慢地和你聊了起来：我真的是记不起来了，这个照片是谁拍的。好像是一个暑假的下午，这个咖啡店的老板答应我可以在他的店面里弹唱。三年之后的1983年，我发表了第一首作品叫做《结束》，虽然歌名叫做“结束”，却是一个最好的开始。终于在1985年我正式进入了滚石唱片公司制作部，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我在滚石唱片总共17年，创作了不少你们今晚将要听到的歌。舒缓平和的语气里，诚如多年不见的老哥，见面就跟你唠起他不在你跟前的那些日子。

　　

吉他响起，他唱起了今晚的第一首歌：“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是欢喜悲伤，还是一点点不知名的愁？如果是，请进来我的世界稍作停留，在这里，有人陪你欢喜悲伤陪你愁……”这是他1986年出的第一张专辑《生命中的精灵》的开场曲目，歌名就叫《开场白》。接近口白的唱法和歌词的简单直接，成了日后李宗盛的独特风格。接下来，这老哥顺着时间的轴线，从1980年代，走进90年代、00年代，一直到10年代。30多年的岁月里程，他边歌边聊着，且歌且行着。那些歌中的事儿、曲中的人，有的跟你迎面相拥，有的不期而遇，有的擦肩而过，还有的峰回路转，也有的咫尺天涯。每首歌都刻着岁月的痕迹，振荡着时光的回声。刀锋犀利，回声清澈。

　　

《开场白》过后，他聊起了那年的《寂寞难耐》，这是他面对30岁的感受：“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待……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唱出了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内心充满的冲突、愁惑、彷徨、不安。

30岁终于来了，这个“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男人，走上了他的“而立”之路。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这就是一个小人物在“而立”路上的无奈而又卑怯的心态呈现。有人说这首歌被很多人当成人生之歌，听这歌，可以让人在最消沉的时候激起励志火花。当年我听这歌时，更多的感受是对现实的慰藉，至于励志，也有那么一点，寻寻觅觅地想要飞的更高。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这是首写女人的歌，直戳感情要害，有些毫不留情地把这个伤心的矛盾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后来又有不少男歌手也“光天化日”地翻唱起这首歌。“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歌中的“你”，转换着不同的角色。

30岁到40岁间，是李宗盛创作的高峰阶段，可谓经典云集。他说：“我能当歌者，好像是命运最好的安排，让我变成最好的那个自己，然后很幸运地在时代里留下自己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李宗盛那些传唱至今的歌中，写出了多少刻骨铭心的难以名状，唱出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恨嗔痴，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典流传。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这是为以小切口植入女人内心故事的《漂洋过海来看你》，不知现在的女孩是不是也还有这样的经历体验；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一次飞机上的邂逅，引爆了他的情感，鬼摸脑壳，让他《鬼迷心窍》，也让多少世人跟着他一起“鬼迷心窍”； “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爱如潮水》写出了一个沧桑男人的懦弱，说出了多少“深夜买醉”的痴男醉语；“我以为我会报复，但是我没有，当我看到我深爱过的男人，竟然像孩子一样无助，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的《领悟》。接着来的《问》《为你我受冷风吹》《夜太黑》《阴天》，首首皆风情，段段皆回味。

在这期间，他还创作出一大批脍炙人口的歌，那些广为传唱的《让我欢喜让我忧》《真心英雄》《你走你的路》《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明明白白我的心》《最近比较烦》……至今仍少有人知这些歌都是出自他手。

李宗盛的歌里没有矫揉造作，都是生活的真实感悟，真情流露，听来，会不由自主地把你带入曾经的过往之中。说起《爱如潮水》，老李有些感慨：“这首歌当红的时候，在座的某一位曾托着某一位的手，在卡拉OK里面，啊，是吧…… 30年过去了，托手的那位也不一样了吧？我在上海演唱会时现场做过调查：今天坐在一起唱这歌的，哪个还是当初的那个请举手。”一阵笑声过后，“这比较符合现实嘛！喝口水好吧？”老李边说边拿起自备的保温杯。一片“好”声过后，没想到他又来了一句：“你们，我看也挺渴的，挺来劲的，你们也喝一口。”

放下杯，他又聊了起了写歌的事儿：作为一个写歌的人，当你通晓一定的技巧的时候，你难免沾沾自喜，一用再用，不知廉耻地用你那自以为牛的技巧写歌。可是时间过去以后，你就会知道，有的歌非得动真心、动真情，非得进入状态才能写。这是我写歌四十年唯一的一个最深刻的体验、感受。

唠着嗑，走进了他的40岁。

老李说“《爱的代价》并非一首情歌，是写给姐姐的。我不敢教人家怎么去恋爱，因为每一段恋爱都是独特的案例。”整首歌仿佛是段诉说：“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字字句句就这样边唱边说似地走到你的心里去。虽“并非是一首情歌”，但里面缠绵悱恻的故事，谁又能不说这是一首为情所困的歌。

看到现场这么多人狂叫他的那首《晚婚》，他说当年写这首歌本来是有很高期望的，但唱出来却无声无息了。“后来有一次我在内地的一个网络节目上唱这首歌，没想到获得广大女性同志的认可，沉冤得雪呀，这歌真不错啊！来，音乐响起，大点声，一起来！”全场同声响起：“情让人伤神，爱更困身，女人真聪明，一爱就笨……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一首20多年前的歌，写出了现今“晚婚时代”多少人心底里的话。飞儿的一个同学，在上海看了李宗盛后，又追到北京来看他。一个90后的小姑娘，现场哭得稀里哗啦——“看了李宗盛，我想恋爱了！”也许是这首歌，也许是别的歌，总归是有一首歌碰着了她的那根神经。曾在网上看到个90后说李宗盛的视频：“说‘年少不听李宗盛，听懂已是不惑年’，我最不喜欢这样的描述，这句话说直白一点就是你们小年轻不懂李宗盛，只有我们4、50岁的老男人才听得懂。这是一种带着俯视视角，爹味十足的优越边界警告。”哈哈，90后这词用的挺硬。

一阵回首往事的“串烧”在《爱已成往事》中结束。这歌原是男女对唱的，今晚，只能他一个人来了：“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只要有爱就有痛，忘了我就没有痛，忘了你也没有用。”

老李50了，时间来到了2010年代。

他说：“我对我自己50岁以后，作为一个男人也好，作为一个写歌的人也好，有非常大的企望。我在滚石唱片的时候，写歌、制作是我的工作。我年龄大了我要写什么呢？我的“雷达”始终都是开着的，每天都在捕捉、累积，有了后来的“50三部曲”。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何人生；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52岁的李宗盛在给别人写过无数好歌之后，面对已知天命的自己，冷静出手，挖出内心深藏着的所有情绪，深刻入骨、字字如锥地写出了《给自己的歌》。“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顷刻，让全场沦陷。

2013年他又写出了《山丘》：“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平凡人的世界里，少有高山峻岭，更无惊天伟业，面对的不过是一道道起起伏伏的山丘。翻过了50岁这道山丘的李宗盛回忆，这歌的旋律是2003年进入脑海的，之后，他花了10年时间，在他55岁的2013年终于找到了这十个字：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一首歌，不管创作过程有多久、多难，我写出来，如果得到你的共鸣、喜欢，其实，它就是你的了。就算是我，我也只是跟你共享。”李宗盛缓慢真诚地说着。

也许在他“想说却还没说的”里面，也攒着那首《新写的旧歌》，2018年，眼看就到60的老李终于完成了这首歌。这是整场演唱会最打动我心的一首歌。里面是李宗盛和父亲从未说过的话，是他对父亲的愧疚之作，也是他目前为止写出的最后一首歌。演唱前他语气低沉地说：“现在把这首歌献给在座所有跟我一样年纪的人，希望能想起您父亲。然后呢，在座的年轻人回去，多爱您爸爸。其实呢，家里差不多都是爸先走的，多疼他、多对他好。好吧！”

一声 “爸爸，我想你了”的道白，道出了他积淤心中多年的那声低泣。歌中“我相信不只有我在回忆时觉得吃力。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成为知己；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句句写真，字字戳心。不免让在场的人抚心自问：你与父亲是知己，还是甲乙？生活之中，这两个男的“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是多么地难能、可贵！“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已来不及。他不等你，已来不及；他等过你，已来不及”。回想起那些要与父亲说的话、那些要与父亲共的情都来不及的那一刻，我也只能像老李歌中唱到的“让沧桑的男人拿酒当水来喝”。泪涌心头，哽咽着老李，也哽咽着过来的人。思念，真不是这个歌的主题，让你想到的绝不仅仅是思念。

歌罢，他向人们鞠了一个躬：“今天来的叫我老李的也有，叫我小李的也有。就像我一开场说的，我就个写歌的人，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用一首歌，替你说出你心中说不出的心事、无人理解的情怀、难以忘记的悲伤跟偶尔才出现的喜乐。人生就是这样，几年不见，小李也六十五了。我看待你们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粉丝啥的，李宗盛不太需要粉丝就行。”这就是李宗盛，普普通通的一个凡人，实在难看出是个写了300多首歌，在数以亿计的华人世界里传唱了半世纪还不算完的音乐教父。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的歌犹如留在人生岁月的标点符号，有顿“、“有逗“，”有句“。”有叹“！”。喜怒哀乐、苦辣酸甜、离合悲欢，万般滋味；“小李”也好，“老李”也好，“大叔”也罢，谁不在其中！

“时隔8年才又见面，如果再隔八年小李就73了，千万不能再隔8年好不好？那就约好了，在这首《凡人歌》当中，咱们约定了！”李宗盛最后又唱起了那首《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30年过去，歌中似有轻风掠过，浮云飘过，轻舟划过。有“盛”之年，他说着你心里说不出的那些事儿，与你欢喜与你忧；有歌之年，他聊着那些你无法释怀的情，或是哀愁或是欢欣；有生之年，他与你分享着他品出的各宗酸甜苦辣，大千世界，凡人“盛”宴。

散场，夫人发了个朋友圈：谁能不爱李宗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