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知多少

黄叶之地

<p class="ql-block">  我是在姜老师最后一次住院的第二天打电话给高玉兰老师的。姜老师已重病几年,说到他受病痛折磨之苦,她竟失声抽泣起来,我措不及防,一时无语。风风雨雨六十载,伉俪似海情深,不是悲痛到极点,对一个学生不会如此失态。</p> <p class="ql-block">  高老师在我的记忆中是极开朗的人,她秀外慧中,一直以来,留给学生的总是乐观和微笑。往事依稀浑如梦,都随风雨到心头。</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们戴着红领巾从不同的小学升入这所中学,我就读的厂矿子弟小学条件较差,见到这里明亮的教室、藏书舘、实验室,充满了崇尚、敬畏和希望。</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前的一九六三年,高老师从师范学院毕业,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成为我们的数学老师。我是她的第一任科代表,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捧着一大叠作业本,走进数学教研室,放到她的办公桌上,她放下批改作业的笔,甩动两条油黑的长辫,微笑着捧起批好的另一叠作业本放到我的手上,有时候问问班里的事,美丽的笑容深印在我的脑海中。</p><p class="ql-block"> 老师的宿舍就是校园外那个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式的建筑,却只有一层,宿舍食堂均在里面,一个大杂院。不远处便是那座小东山,那时鞍山市区很小,过山便是市郊,夜里不免荒凉,常常听到狼叫,象婴儿的啼哭。老师每天来往于宿舍和教学楼之间,无论白天的教学还是晚自习的辅导,有时背课到很晚。对学生,无论集中讲解或个别辅导,不厌其烦,充满热情。每个学期的考试如编筐织篓的收口,每逢此时,更加忙碌,她见缝插针,讲重点,抓关键,真是及时雨。她的勤奋与辛苦,深深感动着我们,如杜甫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p><p class="ql-block"> 她出生于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的一个殷实人家,生活优裕,从小受着良好的家庭与学校教育,她的名字也是靓而不俗,玉兰花是一年中开放最早的报春花。来到这烟火弥漫的冶金城市,犹如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她本可以调回家乡大连,可她却选择了这里,选择住在那个一层的大杂院。竟如那时上映的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瓦尔娃拉,坚定的信念与崇高的责任,住着简陋的房子,争得桃李满园,同英雄保尔一样,是一代人光辉的榜样,我是看过这部电影的。</p><p class="ql-block"> 年末,我们第一次自己组织了新年晚会,教室里张灯结彩,邀请了所有的课任老师,师生联欢,辞旧迎新,自编自演没有伴凑的小合嗃、独唱、故事以及不怎么惹人发笑的相声。高老师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唱了那首我至今仍记得的《公社打麦场》。</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老师二十二岁。</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高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谁都知道,初二斑的学生是最难带的,褪去入学时的生疏和敬畏,暂时没有升学的压力,幼稚、叛逆而好动的特性凸显,往往惹出让人头痛的事。她仍然承担两个班的数学课,加上负我们个班级五十多人的管理事务。</p><p class="ql-block"> 我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不久便发生了一次”流血事件“。物理课,一同学,此事尴尬,不提其名也罢,课桌下玩弄一粒小口径步枪子弹,卸下弹头,引爆了弹壳中的炸药,一个不大的沉闷炸声响过,他手指开花,血流如注,教室一片大乱。物理老师汤铁生乱了方寸,拉着他的手放到实验盛水的器皿中清洗,血染红了水,淌了滿地,方想起去找班主任。高老师急匆匆赶来,她虽没见过这阵势,却很.快镇静下来,先让所有同学各自归座,掏出一方手帕,将那伤手简单包扎,吩咐继续上课,领着伤者去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事后那同学吓得不行,惹下如此大祸,不知会受到怎样严重的处分,找家长、通报批评、记过?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听到外班议论,也没听到广播喇叭里教导主任那广东口音的训斥。她没有将此事反映给学校,这或许便是与人为善吧。然而斥责是免不了的,班主任气的不轻,教室里狠狠训了惹事的人,也捎带了全班,要我们相互监督,有事早汇报。我们人人表面肃然,心里并不怕她,因为她发怒时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和善。</p><p class="ql-block"> 那时,中学生每个学期都有一周左右时间的农村劳动,班主任必然带队,与农民同住同劳动。农村的厕所简陋,秫秸围成,且不分男女。一日如厕,我发现便坑里染有鲜血的手纸,想是什么人得了重病,我拉了同屋的同学长顺,他也是一脸茫然,觉得事情严重,岂非又一次流血事件?我屁颠屁颠急着跑去老师汇报,令我奇怪的是,她不以为然,半天丢下一句话,你别管了,以后生理卫生课会讲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这些乱七八糟奇怪的事,也真夠她操心的,班主任真的不容易。然而,那一年却是我们校园生活的高光时刻。</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读着手中的红色号外,师生一起为祖国的强大欢欣鼓舞。</p><p class="ql-block"> 金秋时节摘苹果的时候,老师领我们去果园劳动,辛勤劳动之后,果园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苹果,这是笫一次以自己的劳动获取的成果,舍不得吃,揣回家了。老师赞道,回家给爸妈尝尝,好!</p><p class="ql-block"> 学雷锋做好事,春日和煦的阳光里,老师领我们去长途汽车站打扫卫生,清洗车窗,虽汗流夹背,却热情扬溢。</p><p class="ql-block"> 最可珍惜的是,我们接受了正规严格的数理化文的基础教育。"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这句科学大师们反复说过的话,第一次却是从高老师那里听到的。多项式的因式分解、一元二次方程、韦达定理,她讲的每节课,我们刷的每一道题,都是我们迈入科学之路,走向远方必不可少的基础,老师的启蒙是那样刻骨铭心,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走的多么遥远,当你回首向来,都会感慨这时光的美好与可贵。</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次,从图书室借了一本《开平方》,作者刘尼,当时我们的课程远未到此阶段,我拿了去问老师是否可学,虽无哗众之意,却有获得赞赏之心。老师看了一下,只淡淡的说,现在用不上,以后可用到,学习数学要循序而渐进。她是看透我心思的,用这委婉的方式告诫我。我有些脸红,循序渐进,踏实前行的教导却铭记于心。</p><p class="ql-block"> 我走的并非遥远,读了几年成人教育,许多基础知识只学个皮毛,走上几步,就感觉了数学的艰难所在。但她说过的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在我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得以验证,也使我对数学情有独钟,即使到了如今年龄,为延缓大脑衰老,仍饶有兴致的演算微积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们也见证了她与姜老师的爱情。</p><p class="ql-block"> 正当我们完成了初中的学业,即将毕业的时候,史无前例开始了。停课、串联、内斗、造反,再也听不到熟悉的上课铃声,讲台上老师的讲课。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学得了精致的诽谤,初中成了我们接受正规学校教育的最高学历。高老师出身并非无产阶级,自然闭口不言。随着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社会上武斗升级,学校已被打砸得面目全非,门窗砸烂,桌椅焚毁,教学楼已空。直至军训队进校,逐渐复常。我们已无书可读,升学无望,每日里踢球遛狗,日日逍遥,三年的初中读了五年,耗去宝贵的青春。老师则掩耳不闻窗外之事,一心照料襁褓中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终于一天,一声号令,不再让我们在城里吃闲饭,销去城市户籍,一骨脑奔向广阔天地。</p><p class="ql-block">那是十月的一天,秋风甚凉,我们简单的行李装上卡车,老师也来送行,只说下乡光荣。我们怀着告别学生时代,外出闯世界的豪情,然而挥手之间,望着渐行渐远的教学楼,五味杂陈:亲爱的校园,再也回不来了。此去虽无山高路远,但城乡壁垒,堪比关山重重。</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十八岁,老师二十七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后的数年中,老师一直工作在那那个校园里,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可算桃李纷飞,那栋筒子楼己变成了居民楼,老师迁进新居。</p><p class="ql-block">对于我,外面的世界绝非想象中的那么浪漫,处处碰壁,在广阔的天地,风里雨里娇阳里,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见识了底层百姓的贫穷与艰辛。几年中我只见过老师一次,且是背影。</p><p class="ql-block"> 下乡第四个年头的初冬,队里派我驻城积粪,我与同伴推着粪车,破衣烂衫,旧帽遮颜,羞于见人,只在即将曰落时出动,无意中走到母校那条马路上,蒙眬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高老师!几年不见,多想上去打声招呼,可是极度的自卑让我止步,这副嘴脸如何见得老师,我也知道,她并不会认为我没有出息,她的学生大都是知青。顿在那里,思想半天,终究没过上去打招呼。我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并莫明的告诉同伴,以后再不走这条街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曾对她提起过此事,她叹口气说,你怎么会这么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城市招工,我进了工厂,炼钢炉前,烟燻火烤,挥汗如雨。年岁渐长,娶妻生子,柴米油盐,奔波于生计。同学各忙各的,少有来往,倒是时不时抽空去看老师。</p><p class="ql-block"> 随着高考的恢复,教育回归正规,母校改为高中,高老师改教高中数学:平面三角与解析几何,并担任了多年的高三班主任。她带的班级多有考入大学者,可谓成果累累,可她对我们这个文化水准较低,职业多为普通工人的初中班却有着特殊的感情。每次见面都热情满满,姜老师经常说的话就是,见到你们这些老学生感觉特别亲切。我想,初次参加工作,第一次带过的学生印象是最深的,也是耗费心血最多的。只是这些年过去,老师仍是老师,我们混成了老学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直到1990年,我们已年届不惑,人生过半,一切趋于稳定,终于从拼搏中有所解脱,同学有了第一次聚会,在本溪水洞。主要是同学王庆吉张罗的,他已是二炼钢厂供应科长,这在当对我班同学中已算官位显赫了。约了几位能联系上的老师:高玉兰老师(数学,初二班主任)、张兆林老师(语文,初一班主任)、蔡雄飞老师(语文,初三班主任)、高蓉老师(生物)。时隔二十多年,历经沧桑,酸甜苦辣,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夜阑方毕。时光荏苒,我们已不年轻,别时都是少男少女,而今儿女已成行。欢笑声中,亏张墉想起,合着老师唱了那年新年晚会上的那首《公社打麦歌》,那首从高老师那里学来的小众歌曲。</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游览了本溪十里水洞,留下一张充满阳光和笑脸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四十岁,高老师四十九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起,我们师生便有了较多的往来。每逢春节自然去老师家里拜年,那一并排的楼房,往往记不清哪个楼门,几曾走错过,枉上五楼,后来记住了她的楼门口有两个凸起的井台,不会错的。自然有花开时节去公园春游,夏风中于餐舘小聚。</p> <p class="ql-block">  得益于在大连军队工作的德谦同学,我班同学的优秀者,陆军大校军衔,同学相聚于高老师的故乡,东北亚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天津街、旅顺口、老虎滩、滨海浴场,游弋于海天之间,行走于八线大道,弯曲宽阔的滨海新路,绿荫丛中的座座楼阁,滿街尽飘红裙子。心旷神怡中,我随口说道,都说大连的姑娘美,依我看都比不上高老师漂亮。老师笑说:你这一句话,泡的我无言以对。大家笑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忘不了老师对我的长久帮助,人到中年,自然望子成龙,教育孩子是件最艰难的事。一天,我将女儿领到老师面前,孩子到了青春期,叛逆难管,贪玩不爱读书,越来越不听我招呼,看着她学习,和你软磨硬泡,你稍退让,她便得寸近尺,将八路军对付日本鬼子的策略用到极致。辛苦高老师给补补课,管一管。老师拉着女儿的手,笑着说,我可是教你们父女两代人呀!女儿看着老师和善的笑脸,郑重地鞠了一躬,好在住的不远,每天晚饭后补一课,在老师的指导下,一个暑假后,成绩提高了很多,自觉性也有所加强。</p><p class="ql-block"> 老师之恩,润泽后代!</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女儿十三岁,老师五十五岁。</p> <p class="ql-block"> 平凡人的一生多是平凡事,平凡的日子,鲜有壮怀激烈之事。岁月流逝,师生交往频繁。娶儿媳、嫁女儿;农家院炕上打扑克、笑谈起三更;冯涛同学参股的酒店里调侃得海阔天空、天外天,皆难细说。但也有些值得记忆的大日子,并非一地鸡毛。离开学校、上山下乡五十周年,我们进行了一次规模聚会。五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一辈子,我们邀请到高玉兰、冯素清(外语)两位老师,这是我们还能联系上的中学老师,曾目送我们离开学校去向农村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然而,此时姜老师己重病缠身,在还可走动之时,回家乡大连看看,高老师须臾不能离开他的,未能参加此次活动。多么希望她能同我们一道看看我们当年抛洒过青春血汗的地方,她的缺席,成了一件莫大的憾事。</p> <p class="ql-block">  姜老师是农历癸卯年正月初二辞世的,他应是含笑离去的,他已病重住院数日,病危之时,扎挣着等待着她,他知道她行动已很困难,但是不见她一面他是不瞑目的。就在他离世的前一天,大年初一,高老师在子女的搀扶下来到他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两人相拥相视,双手紧握一起,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滿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心知此次便是永诀。他们是同校不同系的同学,他是随她来鞍山的,以他光荣的工人家庭出身、为人及能力,本可以留在大连,有着更好的前程,他却毅然随她而来,选择了爱情,选择了鞍山这所普通的中学,一辈子。而她却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这便是生离死別,一心盼着他病情好转,回家过年。</p><p class="ql-block"> 此时,窗外新年的爆竹声声,屋内却是肃默无语,病榻之上,四目相对,饱含深情,儿女围站,泪水淆然。</p><p class="ql-block"> 叹人间,相濡以沫几十年,弹指一瞬间:</p><p class="ql-block">牽手一生,终有一别,古今中外,概莫能非。</p><p class="ql-block"> 然而:</p><p class="ql-block">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们几个年已古稀的老学生,老贾、老燕、赵玉兰,还有我,陪老师度过了最难熬的两天。看着她的满头白发,不禁忆起六十年前,碧玉年华,齐腰长发结成的两条油黑的辫子,多少往事尽上心头。少年时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划燃的一刻,那外婆说的话,世间的一个人死了,天上便会多一颗星的。仰望星空,浩瀚无垠的星河无数的星光闪烁,或许其中有一颗便是姜老师,笑笑地眨着眼睛望着大地,望着他最亲爱的人,也望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这年,高老师八十二岁,愿她乐观,长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