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散文)

陳金馬

<p class="ql-block">  老队长是谁?西浒垛60岁以上的人都知道,老队长是指西中一队队长——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哪天你也写写你父亲,我还是觉得他不简单,一个生产队最多养九头牛,没见过!好像小时候我们生产队就两头牛,到农忙去海里租借牛回来用,人家来一个养牛的也不干活,就负责喂牛草。”</p><p class="ql-block"> 有读者朋友在读完《桃园往事》后,建议我写一写父亲。她认为我的父亲很不简单。</p><p class="ql-block"> 父亲陈玉传,1926年农历八月十四生,卒于2009年农历三月廿一日,享年84岁。父亲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兄长早逝无后。大姐嫁于本村吴姓村民(已逝),小姐姐嫁于临城任家(已逝)。均开枝散叶。</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代的父亲,念过一点书,但更喜欢玩打铜角子。他的功夫,在西浒垛周边无人能敌。常有不服的外乡人找上门,指名道姓找父亲来比试比试。结果,都是落荒而逃,白白给父亲送了不少铜板或银元。</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自豪地告诉我,他小时候出门打酱油是不跟妈妈要钱的。拿了一个空油瓶子出去,就跟同伴们玩打铜板。三下五除二,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能百发百中。听到一声清脆的铜板击中目标的声音,父亲不慌不忙上前捡起被击中的铜板,连忙去商店打酱油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庄上小伙伴都知道他的厉害了,再也不跟父亲玩打铜板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生日都在中秋节前一天,因此无论多忙,这个生日都不会忘记。父亲过生日并不讲究,早上一碗鸡蛋面即可。晚上可以喝点小酒,酒量不大。还没有母亲能喝。</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去吃酒席,只要桌上闹酒,他从来都不服输。留下一句歇后语:老队长喝酒——就不服输。</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常喝酒、抽烟都没有瘾。年轻时做队长,晚上煤油灯下排第二天的农活,在小本子上写写划划时,有时会点上一支烟。或者开队委会,有人分烟给他,他也会接过来。</p><p class="ql-block"> 平时父亲不主动给别人分烟。看来他吸烟,有很大原因是“不能黄人”(指不好拒绝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晚年时代身体原因,我也不知道父亲啥时候戒了烟的。因为父母老俩口,自己单独住在老圩子(红砖大瓦的小三间房子,外加一个小厨房,是当年大哥帮助砌的),那是老人家最后的居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14年了。母亲也走了8年。我从没有为父亲(或母亲)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即使喜欢写诗,写父亲的诗歌也少得可怜,仅为他写过一首《一株老棉花》。</p><p class="ql-block"> 那还是有一年寒风中跟着父亲在棉田劳作时,远远看见瘦小的父亲,头顶上白花花的(银发),宛如一朵绽放的老棉花……灵感突然而至。</p><p class="ql-block"> 我对父亲太熟悉了。熟悉得一提起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父亲走了10多年,我的潜意识里总当他是出了趟远门。我不觉得父亲已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时对我没说过“爱”字,也从未搂过我惯过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天未亮就起身跑通庄,一户一户叫醒社员,将昨晚安排的农活,一个一个通知到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家里忙着做早饭,烧猪食,洗一家人的衣服。一头秀发上,经常挂着汗珠,也顾不上擦一擦。</p><p class="ql-block"> 父亲吃了早饭碗一推,又出去跑一圈,喊大伙儿上工了。此时的母亲,忙完这一大堆家务活,带上一小头盆山芋粥赶帮似的,坐在出工的农船上,慢慢地吃着山芋,喝完一小头盆粥。</p><p class="ql-block"> 这只是儿时记忆中,最普通、也是最平凡的一个早晨。父亲每天如此。母亲也每天忙忙碌碌。父亲当队长,母亲每月也是出满勤。即使自己再苦再累,没听母亲叫一声苦。</p><p class="ql-block"> 当队长也会有好处。比如,每年桃园都有不少蛀眼桃子或者坏桃子要处理掉。父亲时常会带回一些不合格桃子给我们吃(指我和小弟弟)。</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向父亲抗议过,你当队长,不能拿点好桃子回家吗?父亲听了并不生气,轻言轻语对我说,好桃子,生产队能卖钱,别人花了钱是不要坏桃子的。坏桃子削削还是能吃的,从小要养成勤俭节约好习惯。你听懂了没?</p><p class="ql-block"> 我似懂非懂,但还是很开心地和弟弟争抢“坏桃子”吃了。老实的弟弟,小我四岁,平时他都是听我的。</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我,早上上学前,总喜欢去北桥口杨太昌烧饼店,去拿一只烧饼再上学。原来父亲跟烧饼店说好了,三小每天一只烧饼,你记好账,收完麦子就来还账。</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小麦进仓了。父亲扛了大半笆斗小麦去结账。路上被我碰见了。父亲说,快跟我走,看看你吃掉了多少小麦。</p><p class="ql-block"> 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父爱。</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父亲从没有打过我一巴掌。有时候我会无理取闹,父亲很生气地扬起手臂,高高地悬在我的头顶——你再哭,给你五条黄瓜!母亲也在一边对父亲嚷嚷,你手上种菜了啊?</p><p class="ql-block"> 我向来就怕父亲发火,也知道这“五条黄瓜”的厉害(小屁股上五道指印),立马就停止了哭闹。</p><p class="ql-block"> 后来知道了,父亲只是吓唬吓唬我。从我懂事起,父亲就没使用“暴力”教育我。</p><p class="ql-block"> 打我记事起,大凡学校里要交什么费,我跟父亲讨要零钱,每次父亲总是说,找你妈妈要吧。父亲的身上从不放零钱,财、米大权都由母亲一手管着。</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一分钱可以买到一块糖果,两分钱一包火柴,五分钱一只带芝麻的大烧饼呢。</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代发生过一件事,至今仍然要感谢好父亲。</p><p class="ql-block"> 那一次在生产队谷场上帮助晒穰草,顺带有两大袋棉花要晒一晒。场老板那天正巧不在(负责看场的人就叫“场老板”,大集体时代,白天晚上总有人看场,睡在倌棚里值夜),我们几个小调皮尽情地玩耍。</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烈日下晒了一地的棉花,突发奇想,如果划着一根火柴,一定很好玩吧?</p><p class="ql-block"> 说干就干,我身上就有一包火柴(那时候,大人常常叮嘱,小孩子不许玩火,身上更不允许放火柴盒)。我凑近那片棉花,划着了一根火柴,丢到棉花里……</p><p class="ql-block"> 我被吓呆了。两袋棉花应该有180斤吧,只一会儿功夫,全部被烧成灰烬。幸好晒的穰草离得远,没烧到满场的穰草,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我在忐忐忑忑地等待队长的惩罚!队长是谁?队长是我爹!我能躲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我如同一个“死囚”在刑场上伸长了脖子,恐惧地盯着“刽子手”手中的大刀!</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做刽子手,那一把大刀也没有砍下来。我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思想准备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知道了“火灾”事件。没向我再提此事。即使他在病床上跟我聊家常,也没说过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是父亲原谅了我吗?</p><p class="ql-block"> 应该是。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有错必改。</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懂了,父爱有时无声胜有声!</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只照过两次像。一次是1977年3月份去兴化参加“三干”会议(是当年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会议的简称)时,他特地去了兴化水乡照相馆,拍了人生第一张照片做纪念。</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老队长51岁,他作为先进生产队长代表,在兴化风光了好几天。也让父亲兴致勃勃跟我们唠叨了不少年。</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照像是在1987年春节期间。由大哥牵头,我们约人上门服务,拍了全家族的大合影(这张大合影中,至今先后已有7位亲人离世)。然后大哥一家、二哥一家、姐姐姐夫一家和我的小家,分别拍了小全家福。当年四弟还没成家。父母亲在镜头前很开心。</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老队长61岁,母亲61岁(一眨眼,我今年也61岁了)。</p><p class="ql-block"> 70岁时,父母亲终于不再种田了。不种田,也没闲着。父亲看别人扒河蚌赚钱,自己也手痒了。也请人打了扒河蚌的工具。早上撑着小船出去“水上漂”,下晚带着“战利品”归来(有时一大桶河蚌,有时两大桶,有时还扒到季花鱼)。第二天母亲就去三就点摆摊卖河蚌。</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垛上人,从小就跟着外公出门卖青货。做小贩生意,是一把里手。再说有事儿做,母亲的晚年也充实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去建湖投奔一位文友。他在那儿办了一所私立学校,我去帮帮忙。77岁的父母放不下心,夜里睡不着觉。想来想去,自己老了去不了,就督促我的大哥亲自去跑一趟。主要是去那所学校看一看,走访一下,防止我在外面上当受骗。</p><p class="ql-block"> 大哥在建湖呆了一宿,次日下午回兴化后,马上去两位老人家里报告平安。</p><p class="ql-block"> 这都是大哥电话里告诉我的。因为我有九年时间一直呆在建湖。此情此景,在大哥的讲述里,我感受到了什么是人间骨肉之情!</p><p class="ql-block"> 有句话说得好——长子如父。大我16岁的长兄,确实像父亲一般,关心着我们的日常琐碎。</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年纪大了,扒不动河蚌了。闲下来的母亲喜欢沰纸牌。父亲喜欢充八军。</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老队长,不,是我的老父亲,神秘兮兮地来到我家,拿出一张存单和一张簇崭新的身份证交给我,小声对我说,这是我和你妈积攒的3000块钱,你没他们几家过得好,爹妈心里有一杆秤呢。这张存单就交给你了,你别对人说。有空自己去刘陆取回来吧。</p><p class="ql-block"> 攥着父亲留下的那张带着余温的存单,我分明是攥住了父亲护犊心切的一颗滚烫的心,我的眼睛湿润了。在风烛残年,老队长,不,我的老父亲,还是在牵挂他认为的“最差”的儿子一家。</p><p class="ql-block"> 我对老队长太熟悉了。老队长就是我父亲。一眨眼,老队长离世14年了,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是出一趟远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年,因为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商量请西南的春和叔叔做护工,陪伴左右(当年发护工月工资900元,此举在庄上也是第一例。现在村里找一个护工是月薪3000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9年的清明,我从建湖返乡祭祖。照例要去老人的屋子看望父亲。父亲在跟我聊天中提到自己的连襟(我的姨父)活了86岁。他说,我也只想活到姐夫这么大就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心细的老父亲总喜欢像当队长时那样,提前做规划,一切身后事该做的都做了(比如,两位老人的寿衣不知哪一年就偷偷请人做好了)。父亲,你现在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多出来晒晒太阳,别再为下人瞎操心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父亲问我,如果我和你妈哪一个先去了,剩下的一个人,就跟你们一起住,行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完望着我。我说,不会让老人一个人住在外面的。他听了点点头,说,我先跟你说好,你大哥年纪大了,二哥去世早,你四兄弟在南京。只有你老三在家。……后来我与独居的母亲(也找了一位护工,是同组的女邻居)聊天,母亲说,她这辈子生了四男二女,只有你姐没有念过一天书。你姐6岁就在谷场上放鸡,没吃过一只鸡蛋,鸡蛋卖钱为哥哥赚学费……老三,你其实还有个小姐姐,算起来是在58年左右生的,后来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早夭了。母亲叹口气。</p><p class="ql-block"> 上了岁数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小时候叫我“三小”,晚年都改口叫我“老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清明后回到建湖不久,有一天突然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夜里过世了。我冥冥之中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发生……</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老队长走了。全村不少村民赶来吊唁,恸哭声一片。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流一滴泪。在我的潜意识里,享年84岁的父亲,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p><p class="ql-block"> 这一趟远门真的很远吗,父亲?!您离开我们14年了……我知道你真的不回家了。8年前母亲也去天堂找您了……站在二老故居的院子里,父母大人在这儿生活的点点滴滴涌现在眼前……如今人去屋空,我现在更是欲哭无泪啊!</p><p class="ql-block"> 我想对老队长说,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希望下辈子你还做父亲,我还做你儿子,让我们继续做一对父子。我一定在您的晚年不再离乡,守在您老的床前端屎端尿,尽一份儿子的孝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3.7.14.兴化浒垛双桂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