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曲

九先生

序章

近年旧梦颇多，其事多为小村旧庄之故人故事。其景则时在水畔，时在山边；时而骑牛归牧，时则驱车游行；凡此种种，多为午夜无人之时，月明松风之际，倏忽而来，未明则尽，想来必是年华渐老，旧事重提之故尔。

第一章 明月夜

窗外风起，掀帘而观：半弯弦月无声，湖面波色粼粼，有风之故，粼粼波光之下，似有鳞属跃动，湖上波翻浪涌，月色映照，如流碎金，始信宋代范公笔下“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之句，至为传神。

纵目远观，湖畔之松竹草木，在一泓月色之下，或作深黛，或成浓绿，竹树影子里所有空隙，则光影迷离，几似梦境。

是夜，陈冬入梦，恰亦是雪后初晴，明月朗照，远山近树，村舍土径，尽为银辉所洗，人行其间，如在图画。

梦中当有一弯逝水缭绕而过，不闻流水淙淙，亦不知鸟鸣啾啾，唯有清流脉脉，自西而东，永无止息。

谁在水畔逐水而居，积雪堆叠，重叠的松竹树影儿化为远黛，形色如真。

亦似有歌吹自远而近：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然而又似乎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无从得知，醒来时，只见风摇树影，月照芳林。

其实，无非明月在天影照水，一夜乡愁无人知罢了。

第二章 少年游

似在黄沙道上，车铃声声，笑语阵阵，应是少年之故乡故人故事。

似在松林之畔，松涛驱走炎意，偕数友坐卧松根之上，听树杪小鸟啁啾，时见松鼠纵跃其间，倏然来去，身姿洒然。

彼时松风阵阵，间杂无名花香，常有农人扛锄而过，一举一止，中节中音，妙合自然。

举首而观，则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自还。

山气氤氲，不染尘滓。

抑或在谁家的堂屋行令。八仙桌上满座年少，頿须方生，肌肤稚嫩，眉眼间笑意盈盈，心不在酒，亦不在肴，只觉熏熏然、陶陶然，浑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身何所寄。直有“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之慨，亦有“青天明月何时有？我今停杯一问之”之情。

年少之游，所遇皆为好景，所饮都是美酒，所知皆为快事，所觉毕竟至乐。

然而旧事如梦，入梦。似梦？非梦！

正是：

人生一场旧梦？几度春去秋凉。

谁知老之将至，把酒悠然神往。

第三章 采桑子

池畔有桑，斜生水上。

每当春至，桑树鲜绿浓紫，可为一景。

桑荫厚重，当是枝繁叶茂之故。天气晴好时，坐于桑阴之下，或垂杆钓鱼，又或挽丝戏虾，皆为得宜有趣。

其时鲦鱼出水，跃然灵动，水珠儿沁凉圆润，令人心旷神怡；而或憨虾抱线，其挥钳舞足之态，又是入画之境。

白石先生曾以墨线数条画虾，当是确有其实，方能自得神韵矣。

及至日午神倦，双目鳏鳏之际，伸手采折桑葚，其味酸甜可口，轻咬汁水横流，大快朵颐之余，又可提神醒脑，自是妙不可言。到爷娘呼唤归家，嘴角紫意盈盈，又常为诸姊所笑，又得满室哄堂，殊为有趣。

后读《陌上桑》：“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之句，不觉神往，想罗敷望久，露侵罗袜，况使君已去，良人未归，亦当令桑叶色减，桑甚味销了罢。

然其时只觉其横生之干可称妙绝，每于大人外出时，偷骑其上，折草为鞭，以树为马，策之上下，有似日渡千里，夜越关山，梦游诸胡塞外，大快神意。

待秋去冬来，横柯伸展，又有雪积其上，琼枝玉树，风来则吱哑作响，攀折而清越有声；又或取冰而吮，又有桑甚酸甜之慨，算得年末岁尾之异数也。至于选枝桠之匀停者，削而为弓，弹雀射鹘，更复为一乐。

然离乡既久，那斜生池畔之物，最终如何，已成谜题。只偶然于午夜梦回，神思飞扬之季，复现于心，未免引为喟叹：

草木本无心，春发秋凋零。

人终非圣贤，岂能无长情。

欢娱嫌昼短，寂寞怨夜冥。

乡关又入梦，采桑踏歌行。

第四章 牵牛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自是人间佳话，惜乎千金易得，青梅难觅，于是多数梦里，惟可牵牛放牧。

常是寅卯之交，羲和早出，执竹鞭一，策牛出第，至高阜低凹共存之所，骑于牛背，又或蹬角上背，赴水草丰美之地放牧。

村庄左近无江无河，却有池塘多口，大者数十亩方圆，小者一二亩大小，星罗棋布，散落于山间田畔。有水之处，自然草木丰茂，宜于放牛。

然村落养牛甚多，此物好斗，雄牛既多，便每每趁主人走神之际，两两捉对儿，四蹄攒力，双角互击，锵然有声，以致尘草飞扬，观之可怖，然待其气力少乏，拾绳鞭之数十，则此物必悻悻转身，不复斗争。可见好勇斗狠之辈，亦惧狠人收拾也。

所谓犟牛畏鞭，倔驴怕磨是也。

等牛们吃得肚圆背阔，即可回家用餐，负书就读。至下学回家，又于夕阳晚照中横骑牛背，短笛长歌，复为早间旧事矣。

其时多为春早，田间地头，水畔山边，多有山肴野果：或田畔草间的野莓，或园圃边埂上的茅葱野蔷薇，设若偶遇山窝草窠中的野鸟蛋，则可得竟日之欢。

或偶遇水蛇出没，每每大吃一惊，这冷血之物不知为何，十分可惧，然念及其物本无毒性，也就一笑而过，但若被吓得狠了，少不得伙同若干儿童殴之至死，现下想来，亦颇觉恻然：天生万物，自有成法，顽童无知，伤之可怜。

放牧既久，人牛有感，每每远远见余晚归，则欢然长哞，又常伸首邀骑，殊为可爱。

可惜年齿渐长，须得离家求学，骑牛归牧之事，遂成绝响。但乡思难了，每每梦中于青葱草木之间，晨曦夕照之下，再忆短笛归牧，其时斜晖满天，彩云霭霭，终明往事不可追，青春难再得矣。

当时只道是寻常，短笛长歌牵牛郎。

如今山水田园在，何处可觅旧辰光？

第五章 雨霖铃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清明前后，连绵细雨，最是愁人。

梦里的雨如丝如雾，笼萋萋芳草，湿幽幽郊林。

　　自古至今，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抑无论煊赫高第，又或柴门小院，清明时节，最难将息。

儿时好雨，每每春雷乍动，春雨纷飞之际，撑一把桐油伞，赤足于泥泞中手舞足蹈，又或于母亲关切的目光里于池畔濯足；抑或与三五同村在黄泥岗上抟土为戏，以致泥浆溅得一身一脸一头，为母亲所诟，亦觉心间安乐，难以言表。

　　有时夏雨如注，檐前汇水成流，屋瓦叮叮，雨线如瀑，巢燕穿梭，景象玄奇；有时激电穿空，雷声轰然，惊魂不定之时，躲在母亲身后瑟瑟不敢出，惹来群姊嘲笑，笑语满室，每每思及，犹复悠然神往。

而雨后有七色虹，斜挂碧空之上，初以为异，后渐以为寻常，然时至今时，复又觉彩虹难再，琉璃易碎，人间之美，皆积于微忽，长山大川，未必为奇也。

至于秋雨时至，淅淅潺潺，数日不绝者，往往寒意亦随之而增，所谓“一重秋雨一重寒”之意也，此时之故，唯有冬青松柏之属常绿，或为一景然。

而秋雨乘风斜飞，洇透重檐蛛网，湿尽游子重衣，斯时斯地，只觉寒意透骨，遍体生凉；而雨丝无知，散入珠帘，湿了帷幕，沁了山墙；而至云开放晴，晨时草叶凝霜，呵气为雾，趿靴过桥，如在水墨画境。

而至冬水成雪，点水成冰之时。惬意之举，莫若灶前向火，母亲在灶台上、烟云里忙碌，乘着丝丝缕缕饭菜的香味儿，谁不说这次第，才是真正的农村田园之景、天伦之乐乎？

然而有风，穿堂过隙，吹散一室烟云，始知春夏秋冬，原来一瞬；人间冷暖，复归一梦而已。

然则庄周梦蝶，浑不知谁是真耶？谁为幻耶？

大抵不过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番寒暑，依稀似有人踏歌：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对曰：

早岁哪知父母恩，壮思每羡湖海深。

霜华不觉染华发，何处人间觅慈音。

余韵

梦岂有尽？然翻覆来去者，无非思亲念旧云者。其情既定，其境亦近。每每午夜梦回，也无非是月上中天之时，又或风雨潺湲之际。

始知人世乃是大书，而人人皆耽于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而已。以有穷之力，记无尽之梦，纵李白复生，苏子再世，恐亦难尽其功也。

惟以缱绻之心，难解之情，尽付同道知己，倘于月明星稀之夜，风雨飘摇之时，偶然读此小文，暂时念我旧情，则思乡之心已表，念亲之思可了，亦为人生一大幸事耳。

字短情长，惟愿珍重。

2023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