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2023年第二期刘军小说“金全、卷毛,还有一个叫紫铜的”

小程

<h3>刘军</h3> <h3> 金全很少从马路上走过,哪怕是行人稀少的背街,也要拐到就近的胡同。胡同的远近、宽窄或左拐右拐地都与他无关,一旦发现前边的垃圾箱,忽然就变了一个人,跛着的一条腿也不瘸了,两只迷瞪瞪的眼睛放射出灼人的光,决斗的架势已摆在面前。<br> 垃圾箱一般至少两到三个,或者是更多。那时候的金全,仿佛一个领导,又来这里视察。他要把每个垃圾箱先大致地浏览一遍,速度极快,还有点贪婪,这一点就不像个领导了。正常情况他要先奔到一个最感兴趣的垃圾箱前,把上边最显眼的纸壳、矿泉水瓶或空易拉罐啥的捡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塑料袋里。如果所有的垃圾箱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就挨到就近的一个,仿佛抄家,从上到下地翻来翻去。<br> 这时候你就知道他是干啥的了吧?<br>  从动作和手法上看,他干这活儿已不是一年两年,失手的时候也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几个垃圾箱前就他一个,他所站位的垃圾箱一点都不理想,这在他泛泛浏览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和他隔着的一个垃圾箱截然相反,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那上边明晃晃戳地着一个又大又厚的金色纸壳。正常情况,谁都会先把那个纸壳拿到手里再说,金全却做出相反的事情,反正几个垃圾箱前就他自己,那个纸壳,不管它有多大多厚,哪怕纯金打造,迟早都是他金全的盘中餐;腿脚不便也是一个因素,他不想拖着一条残腿无辜地绕来绕去。就在他一边津津乐道地翻捡着眼前的垃圾箱,一边想着那个即将到手且必然到手还又大又厚的金色纸壳,有个黑影在眼前一闪,太阳在那个时候也失去了光泽。一个十三四岁比他高出半头的卷发小子飞快地奔到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垃圾箱前,一把抓起那个又大又厚的金色纸壳,还朝其余的几个垃圾箱扫了两眼。等金全缓过神来,卷发小子已大步离去,前后不到一分钟。金全愤愤地骂了一句“卷毛兽”。卷发小子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相呼应的是平静的上风头忽然卷起一片灰尘,胡同里纷纷扬扬,大部分都落到金全身上。胡同很快又恢复到先前。<br></h3> <h3> 在老城西街边缘,有一片拆迁的平房还留下最后一个尾巴,地面上除了给推土机践踏得坑坑洼洼,有几簇平房还断断续续地在春风中耸立,你可以说它是鹤立鸡群,也可以说它是孤家寡人,否则就有点瑟瑟发抖了(春风留给我们的往往不都是温暖),是不是钉子户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金全在刚才那个胡同里还憋着一肚子气,随身携带的那个塑料袋子也装得满满当当。他走走停停地来到一簇尚未拆迁的平房前。平房在外观上还很规整,他的原主人(现在我们也不能说该平房就已经易主)很可能是一个置家的好手,即使现在,大门上还挂着一把陈旧的铁锁。金全先是惯性地在大门口摇晃两下,点下脚把塑料袋子放到一边,再点下脚从裤腰间拉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敞开的大门可见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边三分之一的地方都相对规整地堆放着纸壳、塑料布、易拉罐、塑料瓶子,还有一些废铜烂铁和长短粗细都各不相同的硬杂木,不知道他是尚未来得及出售还是期待着更好的买主?他把塑料袋子里的废品往就近的一摞纸壳旁边一倒,上心地看了几眼,欣赏和满足的心情都有,那张短脸由于刚才聚集起的怒气也在慢慢消失。<br> 接下来他去屋里拿出一个装了大半下开水的玻璃杯子,杯沿上有几处缺口,杯壁的颜色也有些模糊,里边的水还冒着热气。金全边走边喝,两片大得有些夸张的嘴唇哆哆嗦嗦忽左忽右地倒来倒去,好像一个颠簸的车厢。最终在废品旁边一把破旧的沙发前停下来,把水杯放在沙发旁边一个有斜坡的木墩上,一只手把着沙发的边沿慢慢地坐上去。初春的阳光还冒着一股寒气,西北风说不定啥时候就从已经拆迁的地皮上刮过来,让路人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院子里就不同了,平房的围墙挡住了侵袭的寒风和扑面的黄沙,阳光长驱直入地照进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时间一长,沙发上好像铺了一层逐渐加温的棉被。金全喝完水把杯子重新放在沙发旁边那个有斜坡的木墩上,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只残腿经过长时间的走动和承重已显得疲惫,躺下时虽然把它放在狭窄的沙发上最宽敞的一角,它还是时不时地哆嗦几下,让人想起痉挛或者有帕金森病的可怜人,说它在早春的寒风中饱受了煎熬也不为过,他那双过性的棉皮鞋和一些老年人的皮肤有些相似,褶皱地方已不同程度地裂口,手指头使使劲都能伸进去。金全的鼾声响起来不久,他那只残腿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主人的血液俨然已疏通了残腿的每一个神经,温暖的阳光也在每时每刻地抚慰着残腿的每一处伤痛。<br>  大门忽然响了一下,微弱得好像春风在轻轻地敲门。金全不知道是休息好了还是梦中预感,忽然就醒了。他先是看了几眼他那一大堆一点点用汗水积攒起来的废品,随后才看向大门。在胡同里已经平息下来的愤怒再次燃起,他看见了刚才那个让他憋了一肚子气的卷发小子。卷发小子或许是第一次光顾,或许是想打一个招呼,两片脏兮兮的嘴唇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随后看了看怼着他的金全,转身消失了,整个过程一分钟不到。<br></h3> <h3>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拾荒人的成分已悄然复杂。我们曾经看到那些拾废品的不是清一色的老年就是有残疾的男女,像卷发小子那样的少年还很少见,一个个穿着邋遢,长相腌臜,好像哪个单位或部门整齐划一地统一了他们的长相和服装,打冷眼一看天生就是吃那碗饭的。现在不同了,不是说那些人不在了(不在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包括我们这些没吃那碗饭的人在内),你随便走进一个或几个垃圾箱附近,不经意就能看见有穿戴整齐甚至有点绅士的男人(女人也有,除非她和上边的那些人已极相似),走着走着忽然就奔垃圾箱去了。上边如果丢着纸壳、空易拉罐或矿泉水瓶子啥的,他似乎随意地就捡起来放进一个随手拎着的简易拎兜,上面印有醒目的标记,什么某某英语培训中心、新概念奥数入门、西凤年份封藏、农商银行储蓄……有的甚至是皮兜子,有的干脆在手里拿着,好像那是个很值钱的东西。<br> 那天金全是在背街一个还很宽敞的胡同左边几个垃圾箱前捡拾废品。几乎同时,我们前边说过的那种根本就不像拾荒的其中一个老头也赶到了。不同的是,老头介于拾荒和有一搭没一搭顺手牵羊捡拾废品的绅士期间,从他右手拎着一个肥大得脱了皮的人造革兜子上就看出来了,绅士绝不会提溜着这样一个傻大黑粗的家伙。两人在很长时间都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一个蓬乱、一个灰白的两个脑袋齐聚在一个垃圾箱里,几乎都是从上到下飞快地翻找,有一个空瘪的雪花易拉罐同时被两只手抓住了。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两只手都在那个空瘪的雪花易拉罐上相持。金全做这活计的时间固然很长,和他同时争夺一个小小的空瘪易拉罐还是第一次。老头和他明显不在一个层面,金全无形中就有一种愤怒:妈的,你那样的生活(他当然不知道老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和我一样挣食(他老早就对这种人怀有偏见)!老头或许没有像金全那样去想:一个没有愤怒和一个有愤怒的人往往是不一样的,一两秒之后那个空瘪的易拉罐就让金全给抢到手里。老头或许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起码金全不能和他站在一个层面,自尊心受挫也就自然而然,上去推了金全一把,金全也推老头一把。两人相互推搡有三四个回合,谁也没想到有一只长相和块头和流浪猫都多少相似的小狗突然吠叫起来。它早就不远不近地陪伴着老头,当时你或许还以为它是一只流浪狗呢,和老头的关系突然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汪汪汪地朝金全狂吠。此前它可能就掂量了自己的身价和体力——金全和老头在相持间它可能就看出来了,从这一点我们得说小狗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尽管狂吠,也只不过向前挪蹭了几小步,离最近的老头还有一段距离,金全如果突袭,这距离是可进可退的。金全就不一样了,明显是没有准备,浑身一抖,冷不丁地后退两步。惊恐之余,余怒还在,败退的趋势也在其中了。事情到此已是收场的时候了,突然不知道从哪飞来一块石头(说好听的有点像天上掉下一个馅饼——那得看对谁说了),不大也不算小地正好砸在小狗的一条腿上。随着几声喑喑的吠叫,小狗提着一只本来就很瘦小的短腿一跳一跳地朝远处飞跑。偶尔回头看看,除了感觉上很痛,已没有攻击的意思了。老头愣了一下,回头骂了一句,随后朝小狗逃亡的方向一路狂奔。<br>  金全取得了一次意外的胜利,也吃惊地朝打狗的方向看去。让他更加吃惊的同时,也有一丝温暖。那是曾经和他抢夺纸壳的卷发小子,他的头发本来就乱,还长得弯弯曲曲,好像卷毛兽的皮肤贴在了他的头上。因为这件事,金全以后只叫他卷毛,不叫“兽”了<br></h3> <h3> 雨后的一个早上,金全老早就捡了两塑料袋子废品,也来来回回地往返了两次,至少走了十几里路。干这活儿没有不起早的,除非你不想挣钱。后半夜还下了场大雨,积水大部分都顺着路边的马葫芦从地下流走了,剩下的就集聚在路面的坑洼里,一个个钵满盆满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像一只只乌溜溜的小眼睛。空气也湿乎乎的,凉风一过,除了凉飕飕的,身上的酸臭也散发出来。这种活儿离不开酸臭,除非你不想干了,要不咋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有时候也洗。一天的活计下来,人累得够呛,他还是拎出一个有缺口的塑料盆子,放进去大半下凉水,草草地搓一搓,就算洗澡了,酸臭味也淡了。夏天还好,又凉快又清爽,冬天一脱下衣服就瑟瑟发抖,烧水又舍不得,花钱去澡堂子更是想也别想,他不能花那个冤枉钱,捡一天废品统共才能挣几个钱,去一次澡堂子等于他半天的汗水白流,烧一次热水相当于一塑料袋子废品白扔。久而久之,他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也不用凉水冲一次澡,身上没有异味就奇怪了。<br> 他第三次走出老城西街边缘,不知不觉地来到东街的一个居民区。废品的主要来源在居民区。纸壳、塑料、泡沫、易拉罐……随时可见,有时候还能捡到成捆的废书、旧报纸,一次竟捡到一张二十元的新票子!不客气地说,看似臭烘烘的垃圾箱,就是他的金矿和饭碗。业主也不一样,有的每次倒垃圾都能丢下点值钱东西,有的仿佛经过筛子细细地过滤,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文不值,还有一股臭味。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干净了,塑料袋里的垃圾简直就是粪便。像他现在所处的小区,叫什么名字他认不完整,只认得后边“小区”两个红底黑字。有一个老太太每次都是这样,常了一见到她就远远地躲开,老太太本身就是一堆粪便,她抛出来的废品比粪便还要难闻。现在朝垃圾箱走来的女人截然相反,每次倒掉的垃圾多少都能卖个毛八七的,有时候简直就是在倾倒嘎嘎响的人民币呀!金全一见她就远远地跑来,样子引人发笑,频率可圈可点。那女人还离垃圾箱很远,他已经规规矩矩地候在一边;有道是当官不打送礼的,谁又能对一个规规矩矩的残疾人痛下狠手——哪怕他(她)是一个要饭的也好。有一个老太太和他不相上下,可能也沐浴过女人的甘霖,几乎和金全一样地向女人走来的垃圾箱飞跑。毕竟年龄在那,同样的腿脚,效果上就看出差距来了,老太太紧跑慢跑地比金全还是晚了三四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干这活儿抢的时候不在少数,更多的是见人家已经占先你再凑过去就显得没趣,打架还要讲个武德,捡废品就没有个“品德”吗?像卷毛那货世上少见。出人意料的是离垃圾箱还有三四步远,女人就把塑料袋抛了出去,仿佛古代的美人在抛掷心爱的绣球,可惜现在早不时兴了,随意抛物当然也不在少数。女人不但抛得很准,还说了一句“恶心”!金全对这话本来就很敏感,要不咋说“守着矬子不说矮话”呢,偏偏又瞥他一眼,还唾了一口。金全的心情当时就不好了,那塑料袋里的垃圾偏偏又一文不值。金全顺嘴也回了一句,你才恶心!女人不知道是修养还是耳背,反正没回嘴也没回头,高跟鞋哒哒哒一路趾高气扬地消失了。卷毛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不近地看见了,还嘻嘻地笑呢。金全这个气呀,小小年纪长了一脑袋卷毛也就算了,你看他那几颗门牙,简直就是一副马牙!<br> 天都快晌了,金全的心情还没回复到往常,也没影响他再次来到这个什么什么小区。女人不怎么也回来了。金全的火气呼地蹿到头顶,他想报复一下女人,心情或许才好受些。那女人一点也没察觉,似乎根本就没看到世界上还有个金全,高跟鞋照样哒哒哒地一路踏在平坦的板油路上。女人转眼已踏上了碎石砌起的小区甬道,甬道下有几处坑洼,还积蓄着昨晚的积水,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上午,像一面面蒙尘的小镜子。金全跛着腿前窜几步,后退几步,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块会飞的石头,一下砸到女人的乌鸦嘴。啪,有一处坑洼忽然飞起一片浪花,大部分都溅在女人那漂亮而又笔挺的衣服上。女人不由得尖叫,“谁这么缺德!”<br>  “哈哈哈……”卷毛的身影在女人斜对面很远的地方一闪,忽然就不见了。金全不由得兴奋,更多的是解气,感激的成分也有,早上的气儿一下全消了。<br></h3> <h3> 此后卷毛有事没事地常过来转转。金全看不出亲近,也看不出反感,有时候还拍拍屁股旁边破旧沙发上的空位让卷毛坐。卷毛不坐,却奇怪地看着眼前那一摞摞摆放得秩序而又整齐的纸壳、塑料、易拉罐……“你费这劲干啥,捡点一卖多省事儿。”金全奇怪看着卷毛,“你说得轻巧,‘费这劲干啥?’连屎带尿地捡到手就卖,也不挑挑,光图省事儿……干啥不能一锤子买卖,有的还把花纸壳往好纸壳里掺和,多卖俩钱你没看把他乐的;抓一回当百回,常了人家还收你的破烂?三整两整都堵死门子了。”卷毛挠挠脑袋,好像记起了什么。金全调换了一下位置,把那只有残疾的腿放到另一只腿上,两只手比比划划,涎水从嘴角上慢慢地滴下来,“卖东西是有技巧的,不能捡点就卖,受穷等不到天亮,得先看看行情,像这纸壳,以前一斤九毛,有的一块,现在七毛还得遇到买主,卖了坐地赔两三毛钱,你说卖好还是不卖好吧?”卷毛龇龇牙,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br> 一天卷毛拎着一个脏兮兮的食品袋子走进来,“叔,你尝尝,老好吃了,细甜细甜的!”金全接过袋子,里边有几块蛋糕,不知道原先就脏,还是让他一路上的蹂躏,看上去已模糊不清。金全说在哪捡的? “捡的?婶儿给的,大百货胡同里有个老太太,每次看见都给我好吃的,你要喜欢,下次我给你拿几个饺子尝尝。”<br> “还给饺子?”金全不由得奇怪。<br> “饺子算啥,有时候还给我烀猪爪、煮鸡蛋呢!”金全说人家那是同情,别以为好事。“我早就跟你说过,福利院多好,有吃有喝地还能学点文化,跑出来干啥,东一顿西一顿地像个要饭花子。”卷毛立即翻起脸来,“我才不回去呢,院长、护理员谁都管我,吃得一点不好。”<br> “这多咱是头,小小年纪还能逛一辈子咋地。”卷毛飞起一脚,一小片尘土从地上卷起老高,人也一溜风地走了。<br> “搬屁股作嘴,不知道香臭!”金全叹了口气,拿出一块蛋糕瞅瞅,搁指甲一下下地刮擦,把碎屑积到沙发一角,慢慢地吃。再搁手抹抹油腻腻的嘴唇,擦到旁边的沙发沿上,把积在沙发角上的碎屑从一只手收到另一只手的掌心,拿屋里放进一个长出几个缺口的瓷碗里,泡上水,等泥沙沉到下边,撇出水和上边的油渍,张开嘴,搁二拇指把碗里的碎屑一下下刮到舌尖。<br> 一天卷毛拎着一个还有热气儿的汉堡放到金全手上,“叔,你尝尝这个!”金全看看汉堡,又看看卷毛,“这也是那个老太太给的?”<br> “我自己买的!”卷毛把手一挥,显得骄傲而又自豪。”金全很意外也很吃惊的样子,“自己买的?你缺心眼呀,死贵死贵地买它干啥,捡着钱了还是遇到行善积德的好人了?”<br> “啥捡钱、行善积德的,吃着玩呗。我看你啥也舍不得吃,怪可怜的……”金全抽了抽鼻子,忽然有些心酸,“傻孩子,你才几岁,还想这么混一辈子咋地?”卷毛愣了一下,好像记起了什么。“年轻轻地攒点钱,长大了咋也得说个媳妇成个家,老这样这辈子就完蛋了!”卷毛龇龇牙,多少有些失落,开始的自豪也在一点点萎缩,总体上还是蛮不在乎。“傻孩子,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后悔了……”金全接着没有说,两只和嘴不相上下的大眼睛一寸寸地挤出门缝,好像在巴望着远方的未来。<br> 金全的老家在农村,三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地里的庄稼侍弄得干干净净,产量也好,到头来还是攒不下钱。一次从山上往家里拉苞米,四平八稳的老牛车忽然翻到两人多深的壕沟里,两条曾参加过小学运动会的一条脚渐渐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走路总拖扫着地面,干活也大不如前。几年后他把责任田流转给邻家耕种,只身外出打工,一天使大劲才挣八十块钱,别人和他一样出力,就因为腿脚灵便,凭赏一天也给一百。他一气干起了现在的行当。一年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总能挣个三万两万,干多干少自己说了算,咋也比种地有账算,活也没有工地上累,也没人小瞧(这种小瞧和那种小瞧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拥有了自主权)。至目前,去了吃喝零用,已有了十几万的积蓄。他准备再挣几万,有相当的再伴个人,只要能生个一男半女……就他这条件,唉,哪怕是瘸子、瞎子,只要人家不挑……妈临死前再三叮嘱,全儿呀,哪怕要饭吃,也得成个家,你们老金家到你这辈儿,咋也不能断了香火……<br> 卷毛忽然带着一只小狗来看金全。金全当时发起火来,“这不那个老家伙的狗吗,你领它来干啥,那天汪汪汪地没把我气死!”抬腿一脚,小狗灵巧地后退几步,汪汪汪地吠叫。卷毛赶紧把小狗抱到身边,“这哪是那老头的狗,这是我在西街工商行旁边捡的,都快一个礼拜了,不信你仔细看看。”金全看了看倒也不像,长得没那老头的壮实,皮毛比那老头的光滑,瞅人也没那老头的凶恶。卷毛说他可喜欢这小狗了,没事就和它贴脸儿,搁手给它梳毛,“你看它可有礼貌了,来,纸壳,给叔作揖。”小狗就举起两只前爪一拱一拱地给金全作揖。卷毛让它给金全磕头,小狗就低下头对着金全一点一点地龇牙。金全转怒为喜,“行啊,卷毛,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子,一天东游西逛地把个癞皮狗训练得有礼貌了。”<br> “癞皮狗啥话……”卷毛一边美滋滋地和小狗贴脸,一边分开五指梳理着它的毛发。金全去屋里拿出半截火腿肠掰下一小块扔给小狗。小狗嗅了嗅,多少吃点,好像粘牙,张张嘴又吐到地上。金全说现在的生活真是好了,连狗都这么挑肥拣瘦的,捡起小狗吐掉的几小块渣渣放到一边,搁手摩挲它的脑袋。小狗就对金全一下下地摇晃着尾巴。金全一下高兴起来,忽然问卷毛,你管它叫啥了?随后摇摇头,“纸壳有啥意思,你说咱捡这破烂啥最值钱?”卷毛说纸壳就挺值钱,赶点儿捡一大块纸壳,到废品站一上称就能卖个一块两块的。金全说不对,那天我看一个老头卖一块紫铜,就这么大一嘎达,也就一斤来重,你说卖了多少钱?<br> “一块!”<br> “你再往多里猜。”<br> “两块?”<br> “再往多猜?”<br> “三块。”<br> “你怎么老一块一块地往上加,再多猜!”<br> “五块!”<br> “十八块钱!”<br> “真的!”<br> “我跟你撒那谎干啥。”<br> “妈呀,那么值钱!”<br> “你这小狗就叫紫铜,将来说不定能给你带来财运。”<br>  紫铜从此跟着卷毛经常来金全的住处闲逛,有时候干脆住下来不走。卷毛却一次也没留宿,他嫌金全的屋里有一股辣眼睛的烟气味儿,还给他定了许多清规戒律,不是这不能坐了,就是那不能动了,尤其炕梢叠着的那摞子衣服,使大劲也就七八层新,他翻一下就骂叽叽地给他拉脸子,吃顿饭还和他算伙食费,差一毛钱下次也要追回来。金全却说卷毛野惯了,成年不是睡取款机的水泥地上,就是钻空房子的乱草堆里,有时候干脆混搭浑身地窝在涵洞的水泥管子里,居无定所,像个野人。<br></h3> <h3> 城郊有一条河,人们都叫它南大河。河面挺宽,水流缓慢,经常有人在河边钓鱼,也有人在河里洗澡。涨水的日子十分汹涌,不急不缓的波涛卷起层层浪花,让人想起滚滚的长江。这年夏天就是一个例证。具体是在一个中伏的下午,两天来时断时续的中到大雨使河面暴涨,浑浊的河水后浪推着前浪,已经长成的玉米秸棵、翠绿的枝条、陈年的干柴,以及杂木和各式各样的杂物等一波一波地顺流而下,远远望去好像一排排颠簸的山峰。<br> 河两边断断续续地聚集着人群。多数是看热闹的,也有乘机在打捞从上游飘下来的物品,金全和卷毛是其中之一。金全拿着一根短粗的木棍,看见飘到近前的衣物、杂木、易拉罐、塑料瓶子等就一点点地钩到身边。因木棍较短,只能近距离打捞,还要费好大力气,身边也积攒了一小堆“战利品”。卷毛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杆,远远就将飘下来看着有用的东西三下两下地钩到身边,“战利品”也多不哪去;总想一口吃个胖子,小物件干脆不要,金全则见“钱”就捡。金全很羡慕卷毛那长长的木杆,又有些鄙夷,那木杆本应归他所有,卷毛却跑得风快,从下游几步就窜到上游。金全现在的木棍还是河边一个看热闹的小伙子递给他的。紫铜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有时候东跑西跑,汪汪汪地不知道叫啥,好像也累得够呛。<br> 一晃两个多小时。两人都很疲惫,也有些腻歪,看样子就准备“打道回府”了。上游又飘下一根五六尺长的圆木,至少有一搂多粗,打上来卖给西街的王四凭赏也能给个三十二十的。金全本来在卷毛上游,圆木离他越来越近,圆木到手只是时间问题。卷毛突然跑到金全上游,一伸手长长的木杆轻松就搭到了圆木边缘。受动力驱使,圆木缓缓地朝岸边驶来。金全愤愤地骂了一句,也无可奈何。圆木离岸边还有一两米的样子,上游涌过来的波浪突然把圆木又往外推了一下。卷毛一急,干脆丢开木杆,下到浅水里伸手去够。眼看就要抓住圆木的一头,又一股波浪把圆木又往河心推了一下。卷毛一闪往前一倾,人就掉进了深水,翻卷的浪花一下把他裹了进去。卷毛开始还用力挣扎,很快就一蹿一蹿胡乱地拍打着水面。金全本来很生气的,忽然惊慌起来。紫铜跳来跳去一声声地狂吠。突然的骤变使金全可能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双手举起木棍就去够卷毛,脚一滑也掉到水里。进水前他已瞄准了卷毛挣扎的位子,掉下去的同时木棍已直接朝卷毛递去。卷毛慌乱中抓到了木棍。金全一撒手就给波浪打进了深水。紫铜短促地哀嚎了几声,突然毫无征兆地跳进水里。<br>  在岸边人的帮助下,卷毛踉踉跄跄地爬到岸边,半死半活地还抓着金全递给他的那根短粗的木棍。紫铜在波涛中时起时伏,在几十米远的下游缓慢地爬到岸边。金全的影子再也没有出现。<br></h3> <h3>说明:文章图片均来源于网络,联系立即删除!</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