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与禅

敬.静.净.境

　　大约在十多年前。一日，女儿新买了一个ipaid，这个ipaid有一个绘画的功能，打开这个功能，便可以用手指在屏幕上选取不同的颜色做一些简单的绘画。我觉得新奇，尝试着用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一头牛，再随意涂抹上一片绿色的草地。女儿看后觉得好，就是好像有些意犹未尽，画面上还缺点什么，说假如在牛背山再画一牧童，画面就完整了。我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于是就在牛背上画了一个牧童。牧童倒骑在牛背上，横吹短笛，似有“春风十里牧牛去，牧笛一吹听几村”的悠悠趣味。女儿看了很是喜欢，当即把这幅涂鸦画保存了起来。

　　在中国古代，牧童吹笛作为一种审美取向，颇为受到古代文人雅士的追捧，常常把它作为绘画吟赋的题材。我曾经在年轻的时候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山水画，从一本《山水入门》的小册子，学一些所谓“石分三面，树分四枝，墨分五色”十分简单的山水画的初步技法。但在这本小册子里，却附选了大约有近十幅山水小品欣赏。在这些画作中，就有一幅牧牛图。印象中的画面：春山空寂，桃花始开，山径弯曲幽深，古木溪水修竹。一牧童骑牛背，横吹短笛。画面意境空灵，笛声飘渺，呈现出一种入定、入静、入神的幽渺禅境。

古人喜欢以牧童为题材吟诗作画是有传统的。晚唐五代时期，有一个名叫栖蟾的僧人，长年修禅，故深得禅机。他就写有一首《牧童》诗，如下：

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

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

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

诗中，牧童自由自在地骑在牛背山，穿着蓑衣，吹着短笛，沐着春风，迎着细雨，悠闲自在地去青山青草处放牧。青山深处，绿水清幽，青草茵茵，空无人迹。在这样的环境氛围里，他是自由的，身无所属，心无所碍。牧童日日要做的事，就是太阳出来的时候唱着歌、骑着牛外出放牧，等到月明时分再骑着牛回来。这种放牧生活无尘俗之所烦，无功名之羁绊，甚至连人世间的是是非非都没有一丝半点。试问尘世间能有几人，像牧童这样无是无非，无挂无碍，无名无利，自由自在。僧人日日苦修，其实就是要参破这些凡尘凡俗，最终达到这样一种心无挂碍的自由境界。

　　这是栖蟾的《牧童》诗。栖蟾是僧人，我们能把他的诗与禅联系起来，或许是很自然的事。那么，不是僧人写的牧童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从中读到意境空渺的禅境呢？依旧是唐代的诗人杜牧，他写了一首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诗《清明》，如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依旧是春天，依旧下着雨。这样的天气，又正逢清明，是容易滋生春愁的。所谓“春物与愁客，遇时各有违”。而牧童自然照例要骑着牛、穿着蓑衣、吹着短笛，去那青山青草处放牧的。一路的行人心怀断魂的忧愁，行色匆匆，与骑着牛悠闲慢行的牧童形成鲜明的对照。清明是祭扫的节日，这些断魂的路人既有刚刚祭扫亲人的思念和哀伤，更有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烦烦恼恼。这些思念和烦恼何能得以消除。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最好的办法就是借酒浇愁了。但酒家又在何处呢——“牧童遥指杏花村”。我读这首诗，一直在想，这个“杏花村”是牧童“遥指”的。“遥指”，说明那个叫做“杏花村”的酒家很远。诗中的“杏花村”，或许是个虚指，有一点像陶渊明写的那个“桃花源”。那里面很美好，“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当然还有美酒，但却是找不到的。即便是捕鱼的那个武陵人从桃花源出来后一路做好标记，也没有人能再找到。这个“杏花村”就有点“桃花源”的味道，你有“断魂事”，可以到杏花村去借酒浇愁，但杏花村在哪里并不知道，需要自己去寻找，去参悟。这其中其实包含着很深禅机。因此，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与禅有着密切联系的牧童诗。

　　到了宋代，北宋著名文人黄庭坚也写有一首《牧童》诗，如下：

骑牛远远过前村

吹笛风斜隔笼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算尽不如君

宋朝吸取唐朝“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开始实施“重文轻武”的文人政治，通过科举选拔大量的文官，促进了科举制度的高度完备。多少寒门子弟寒窗苦读，企盼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入朝为官，尽享“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富贵荣耀。然而，一旦入朝为官了又是如何呢？京城名利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玩弄权术，机关算尽，耗尽了心思和精力。静下来细想，哪里比得上小小牧童的天真可爱、自在浪漫。据说这是黄庭坚七岁那年写的诗作，此后的黄庭坚却是没有参破自己童年诗作中的禅机，到朝廷做官去了。在官场中，吃够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苦头。不知他回过头来，温习一下自己童年的这首诗作，该做各种慨叹和感想。

　　牧童与禅之间的联系，在中国佛教禅宗史书《五灯会元》中也有不少的诗作和记述。如禅师地藏守恩认为，参禅的入口，禅的最高境界就是：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

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

更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

这首诗被称为“上堂诗”，是僧徒们上堂坐禅必诵之诗。可见，禅并不深奥，看似日疏寻常，但真正参破并不容易。

　　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喜欢把牧童作为吟诗绘画的题材，表达了他们追求清淡闲适，淡泊名利，崇尚自然清新的一种情怀。曾经读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先生的《诗里特别有禅》一书，认为古人喜把牧童作为吟诗绘画的题材，与追求心灵空寂幽静的禅境亦有不解的情结，认为禅境就是不泯的童心。而牧童短笛不仅清音悠远，而且童趣盎然。牧童斜跨牛背，任牛自在徐行；一支短笛横吹，笛声悠扬清远。茫茫田野，唯牧童尔；万籁俱寂，仅笛声矣。这不正是一幅充满禅意禅境的画面吗！思绪至此，竟也诗兴勃发，吟一首《牧童》打油诗以自适。

春来旷野草色青

牧童短笛吹禅音

莫道老牛岁已晚

笛声不泯顽童心

　　2019年4月初稿，2023年秋修订于沪上（文章中图片除一幅电脑手绘图外，其余均来自网络）